云阶月地:鹊巢归

1

白丹丹自小喜欢蓬蓬裙泡泡袖,长大后品位亦不曾改变。从小到大,衣橱里挂着的,都是一水儿颜色不一、各式各样的纱裙。

连婚纱礼服也没有例外,层层叠叠地绣满繁复花纹、镶嵌着无数碎钻的大裙摆,摆到床上,几乎铺满整张床,宛如一池倒映着月光熠熠生辉的池水。

她垂着头,手指轻轻地触摸着光滑的面料。

“哟,还惦记着你那冷酷无情的未婚夫哪。”门口倏然传来刻薄的讥诮声,她的继母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挎着新款的限量包包,懒洋洋地靠在门框上,笑着说:“也难怪,貌若潘安、颜如宋玉,不光是你,城里不少女孩子都惦记着呢。”

公司倒闭了,父亲心脏病发过世了,家里的珠宝首饰车子房产地契什么都拿出去抵押变卖了,过了今日,连这白家祖宅也要交出去了。

什么都没有了,外头的债务却一点儿没有减少,泰山一般,将她的天空遮得暗无天日。

而她的继母,在父亲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就同父亲提出了离婚。

她看着依旧涂脂抹粉、华服加身的继母,双眸猛然一沉。

继母夸张地拍着胸口:“你不要这样看着我,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看你父亲都知道不拖累我,爽快地签了字。”

白丹丹冷冷地说:“你回来做什么?”

继母将涂得红彤彤的指甲翘起来,拍拍行李箱道:“这房子明天就要交出去了,我不过是回来收拾几件衣服,你若是不放心,大可以检查一下。”

随即她嗤笑:“你大概也知道这房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最值钱的恐怕就是你手里的这件婚纱了。听说这件婚纱是黎巴嫩的设计师为你量身定做的,少说也值个十几万,你不肯卖出去,是打算留着穿吗?呵呵……”

白丹丹攥紧拳头,几乎是颤抖着说:“滚出去!”

“是啊,滚出去,我们都得滚出去。从此,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了,是这个社会里为着生活不得不看人脸色的平凡女子之一,谁也不比谁高贵了,大小姐。”

继母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渐渐远去,空荡荡的宅子里安静得叫人害怕。

她仰头把眼泪逼回眼眶,站起来,在镜子前面,脱下身上满是皱褶的衣裳,换上这一袭洁白如雪的婚纱。

婚纱腰身极窄,为了成为最漂亮的新娘,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体型。而现在,在几个月内迅速消瘦的她,竟然穿出了宽松的感觉。

没有司机为她开车,她一辈子没有坐过公交车,一辈子没有叫过出租车,她提着厚重的裙摆,脚上是一双与婚纱格格不入的白色运动鞋。

运动鞋是严鼎寒选的,他说婚礼累人,不忍心叫她穿高跟鞋。

果然是很好的选择,所以她才能健步如飞,一路狂奔。

有人吹着口哨起哄,有人拿出手机拍她,他们大概以为她是一个为爱情不顾一切的勇敢女孩,有谁想到,她这么勇敢奔赴的是万丈深渊呢?

她在严氏企业的大楼前停住脚步。玻璃门上映出的白丹丹长发散乱、面容苍白,连嘴唇亦是干枯皲裂,哪里是那个曾经出入严氏的意气风发、万千宠爱的大小姐啊!

前台的小姑娘同情地看着她,轻声说:“白小姐……你……你有预约吗?”

他们都知道她家的事情,都在可怜她。

她一言不发,越过前台去按电梯。大概是她的样子太难看了,没有人敢拦她,电梯渐渐合拢的缝隙中,前台匆匆忙忙一层一层地向上面汇报,“那个……白小姐上来了……”

也许是接到了通知,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到了严鼎寒的办公室。他的秘书象征性地敲了敲本就开着的门,他自一堆文件中抬起头,脸上淡漠的表情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是啦,这才是面对她时,真正的他,没有笑容,没有温度,甚至,没有耐心。

“你来做什么?”

相差无几的质问,同她和继母说话时一模一样。丹丹扯了扯嘴角,向前走了几步,宽大的婚纱裙摆拖过柔软的地毯,静谧无声。

她终于同他面对面了,从婚期无限期延后到严氏吞并公司到父亲被气得心脏病发过世,她一直混混沌沌没有好好同他说过话。

“我来问你——”她的声音如同再也起不了波澜的湖水,“一开始,你是不是故意接近我?”

“是。”

“假装被我吸引,假装喜欢我?”

依旧是毫不犹豫的回答,“是。”

“从求婚到订婚到你与我父亲合作,统统是你计划的一部分?”

“是。”

她的声音里没有悲愤,身子亦没有颤抖,意料之中的答案,再也不能伤害她,“为什么?就为了蚕食我们家公司壮大你严氏王国?”

这一次,严鼎寒的眼眸微亮,微微皱眉,“为什么啊?因为……想让你家破人亡,想让你伤心欲绝,想叫你走投无路。”

她终于喊了出来:“为什么这么对我?我,我们,整个白家和你无冤无仇。”

“是的,无冤无仇。”他冷漠无情地看着她,“我就是觉得有趣,把一个单纯的以为找到真爱的千金小姐耍得团团转,你不觉得很好玩吗?如果不是因为你死心塌地爱上我,你父亲也不会信任我如斯,叫我轻而易举地拿下你们家公司,呵呵,这场游戏的红利我很满意……”

“好玩?好玩!”她哈哈大笑,眼角沁出眼泪,就为了这个荒谬可笑的理由,她痴心错付,她失去相依为命的亲人,她从天堂跌入尘埃。

她抹去脸上泪水,点着头哀哀道:“果然是很好玩。”

她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杨秘书望着她远去的身影,犹犹豫豫地说:“严总,白小姐……她好像情绪很不稳定,要不要派人跟着她,万一她——”

“不用了。”严鼎寒干脆利落地打断多管闲事的秘书,“她若是想死,就让她去死好了,谁也别拦着她。”

2

严氏大厦的顶楼,扒在门口的好心秘书小心翼翼地传达着严鼎寒的话,“那个白小姐,严总说了,你……你若是想不开,谁也不许拦着你……所以你……你还是下来吧……”

白丹丹向着天空张开双臂,轻轻地笑起来。

真是懦弱啊,被害得家破人亡的她,应该走的是一条复仇血路,再不济,也该拼着一条命和严鼎寒同归于尽。

可是她唯一敢做的,却只是穿上他为她准备的婚纱,从这里跳下去,让她的鲜血染红洁白的婚纱,控诉着严鼎寒所做的一切。

她闭上眼睛,纵身一……额,后仰……

杨秘书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却见白丹丹四仰八叉倒在地上,两条腿还挂在半人高的栏杆上。

这样不雅观的动作,头一次出现在举止优雅的白丹丹身上。

因为现在的白丹丹已经不是原来的白丹丹。

云阶月地向来通过谢一宁附身、赵棋观驱鬼这样的套路来赚钱,所以,破产一无所有的白丹丹不是赵棋观满意的客人。如果不是谢一宁据理力争,白丹丹现在已经死了。

“哎呦喂,我的老腰啊。”她挣扎着要爬起来,但是婚纱厚重,严重妨碍了她的动作。瞥见一旁的杨秘书,她招呼道,“大姐,你来扶我一把。”

杨秘书正要上前,忽然听见身后的楼道里传来皮鞋踩地的脚步声。

她打了个激灵,回头一看,正是严鼎寒一步步走上来了。杨秘书有点心虚,结结巴巴解释,“严总,我……我就是怕闹出人命……对公司影响不好……”

严鼎寒没有看杨秘书一眼,快步走到跌倒的白丹丹身旁。他蹲下来,一条腿跪在地上,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盯着白丹丹看。四目相对。

谢一宁心跳如擂鼓,明明知道现在的她顶着白丹丹的皮囊,即使熟悉如严鼎寒也认不出来,她却莫名紧张。

大概是死后第一次,她离严鼎寒这么近,离她死亡的真相这么近。

她调整呼吸,迎着严鼎寒的目光,没好气地说:“你是来看我死了没有吗?告诉你,我现在不想死了。”

手她肘撑地待要翻身爬起来,严鼎寒忽然将她拦腰抱起。一瞬间,她有些石化,如果白丹丹的记忆没出错的话,前一刻,严鼎寒明明已经和她彻底撕破脸皮了啊。

谢一宁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挣扎着要下来,“严鼎寒,你干什么?想把我抛下楼吗?告诉你,杀人是犯法的——”

“闭嘴,别动。”他沉声喝道,然后抱着她下楼,经过杨秘书身旁,淡声吩咐:“去买一套她尺寸的衣裳来。”顿了顿,又补充道,“简单的衬衫和牛仔裤就可以。”

全然目瞪口呆的杨秘书傻愣愣地点头,待严鼎寒走得没影了,方自言自语:“怎么回事?在死亡面前,严总忽然意识到自己对白小姐是真爱吗?”

不止杨秘书,目睹严鼎寒一路抱着白丹丹走进办公室的所有吃瓜群众,都不大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谢一宁有些腰疼,大约是后仰的那一下撞青了。她盘腿坐在沙发里,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身边的靠垫,隔着一扇玻璃门,若有所思地望着在茶水间忙碌的严鼎寒。

白丹丹记忆中的严鼎寒,不是谢一宁熟悉的严鼎寒。和白丹丹谈恋爱的时候,他是温柔体贴浪漫多情的翩翩公子;对白家下手的时候,他是冷酷无情、一丁点儿人情味都没有、说翻脸就翻脸的刽子手。

这都不是谢一宁印象里的严鼎寒。她认识的严鼎寒,没有这样温柔,也没有这样残忍。

他不爱笑,但会不着痕迹表达自己的善意;他话不多,但简单的三言两语总能带给她安慰。

他是她生前唯一的朋友,所以她才会和赵棋观据理力争,来做这一单在赵棋观眼中又一次的“亏本生意”。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严鼎寒逼死一个无辜的女孩,背负情债命债的他,将来不会有好下场。

她不想严鼎寒没有好下场,所以白丹丹不能死。

“喝点东西吧。”

出神间,严鼎寒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杯子。她下意识地去接,送到唇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杯芒果汁。

谢一宁悚然一惊,触电一般松开手,芒果汁泼出来,雪白的婚纱上顿时满是刺眼的果汁污渍。

严鼎寒丢给她一盒纸巾,眼神犀利地看过来,“怎么了?不喜欢喝芒果汁?”

“对啊,我讨厌芒果。”她手忙脚乱地擦着婚纱上的污渍,故意将话题转过去,“好可惜,也不知道洗不洗得掉。”

杨秘书正好这时送进来一袋衣物。他把袋子塞进她怀里,指着旁边隔出来的休息间说:“去里面换衣服,这婚纱,洗不掉也没关系,反正是要丢掉的。”

“啊?”谢一宁脱口而出,“不好吧?很贵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严鼎寒的眼底浮起淡淡笑意,他道:“还好,不是很贵,你若是喜欢,可以重新订制。”

啊?不该是这样的态度吧?

谢一宁抽了抽嘴角,云里雾里走进休息间换严鼎寒为她准备的衣服。

她一时搞不清眼前的状况,她附身白丹丹,原计划先调查出严鼎寒对付白家的真相,给白丹丹一个交代。

她不相信严鼎寒仅仅因为好玩就如此玩弄白丹丹,或许严白两家有着不为人知的恩怨情仇也未可知。

然后,为白丹丹寻一个真心爱她的男朋友,那个时候,就算她从白丹丹身体里出来,生性单纯善良的白丹丹,面对一个真心实意喜爱她的男子,或许不会再这样绝望。

计划的起因,是严鼎寒和白丹丹如今站在完全的对立面,白丹丹痴心错付,严鼎寒绝情绝义,白丹丹伤心欲绝,严鼎寒毫无怜悯之心。

但是吧,现在严鼎寒好像对白丹丹还有那么点意思是怎么回事?

绝对不是她想多了,待她换好衣服出来,严鼎寒递给她一把钥匙,“白家的房子不能住了,你这两天就住在我那里吧。”

啊?

这是谢一宁目前为止给出的最频繁的反应了。严鼎寒抬了抬眼皮:“怎么?你有其他地方住?”

“没有。”谢一宁磨磨蹭蹭地把钥匙摸过来,到底没忍住,虚心请教,“不是,你不是从来没喜欢过我吗?你不是巴不得我去死吗?你你你……你怎么忽然……”

严鼎寒看着她,眼神有一点高深莫测,他说:“现在不再是了。”

3

谢一宁一直在想“现在不再是了”是什么意思。现在,不再是巴不得她死了?不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害死了白丹丹的父亲,吞并了白家的公司,践踏了白丹丹的真心,忽然回头和白丹丹说了这样暗示意味浓厚的话,谢一宁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严鼎寒有阴谋。

可是如今白丹丹家破人亡、一无所有,严鼎寒再没有什么可图谋了啊。

谢一宁想得头疼都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不管严鼎寒对白丹丹是什么态度,她现在作为白丹丹,面对严鼎寒,都应该拿出面对杀父仇人的架势,不用太客气就是。

所以,尽管在严鼎寒的公寓里,作为她房间的次卧布置得温馨舒适、深得她心,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还可以,凑合着住吧。”

严鼎寒好像并不在乎她略显倨傲的态度,他道:“我这里没有你的换洗衣物,我带你去逛街买一些回来。”

“逛街”两个字一下子就击中了谢一宁的心扉。在她的遗愿清单中,逛街可以排在第一个了。

从来没有吃过肉,十五岁就被逼成为疗养院的临终慰安师,谢一宁的成长中,没有母亲的扶持,只有一个严厉到令人发指的父亲。

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谢一宁,别说逛街了,连买东西都是妄想。她吃什么,穿什么,留什么样的发型,用什么样的护肤品,父亲统统有安排。

少女谢一宁,内心极度渴望像姑姑的女儿谢静一样,闲暇之余同三五好友结伴逛街,喜欢什么样就买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惜她为数不多的几次逛街,都只是作为谢静小跟班的陪衬,并局促地接受着各家奢侈品店员轻蔑的打量,实在不是美好的回忆。

而附身以来,也只有成为陈溪的时候,自由自在地逛过街。

所以谢一宁的眼神就亮了,故作平静地说,“我没有钱。”

“我有钱。”严鼎寒说,“我买给你。”

虽然白家破产了,但作为严鼎寒的女伴,她依旧成为了商场各大名牌店的贵客。不止一个店员围着她转,乐此不疲地为她展示当季新款,不管她试穿什么,都让这些马屁精交口称赞。

严鼎寒也一点没有不耐烦,饶有兴致地等在一旁,最后结账付款,并充当劳力,帮她提着斩获的大包小包。

“开心吗?”严鼎寒问她。

获得极大满足的她连连点头,眯着眼睛说:“开心。”

严鼎寒的眼里便也有了笑意,很浅很淡,像泛起涟漪的湖面。

谢一宁微微一怔,她想起从前,她活着的时候,严鼎寒也是这样对着她笑的,那种温暖的、善意的、又不易叫人察觉的笑。

她不禁在心里嘀咕:是真的喜欢白丹丹吗?

不仅带她逛街,还带她去游乐场坐海盗船、过山车和旋转木马,请她吃烤肉、牛排各种各样好吃的美食,带她去KTV唱歌,在夜里拉着她到巷子里喝啤酒吃串串。

过了几日,竟带着她出席一个晚会,在众人闪烁的目光中,镇定自若地介绍,“这是我的未婚妻。”

如果是真的白丹丹,在感受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人情冷暖后,一定会嘲笑这些人的见风使舵。

因为严鼎寒的青睐,她成为晚会上的焦点,耳边尽是些虚伪的嘘寒问暖,她一下子多了一圈叔伯兄长阿姨姐妹。

回去的时候,车子开出去不久,严鼎寒忽然叫停。他让司机将车开走,然后拉着她下车,极有情调地建议:“我们走回去吧,没多少路了。”

谢一宁没好气地说:“我穿着高跟鞋呢。”

他蹲下来:“我背你。”

她怀疑这才是严鼎寒的真实目的,犹豫了一会儿,脱下高跟鞋拎在手里,趴到严鼎寒背上。白丹丹很瘦,他没感觉到多少分量,便道:“你太瘦了。”

谢一宁挽着他的脖子甩了甩手里的鞋子,呵呵道:“我本来不瘦的。”

没有经历家破人亡的白丹丹,原是微胖界的女孩。

严鼎寒沉默了一阵,没有说话,只在街道两旁晕黄的路灯中,背着她慢慢走着,一时间谢一宁竟有岁月静好的错觉,她低声道:“严鼎寒,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他的脚步微滞,继而说:“我……我想和你,有一场盛大的婚礼,买一间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房子,生几个可爱的孩子,然后我们永远开开心心活下去。”

“人怎么可能永远开开心心啊?”

“有我在,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就一定可以永远开开心心。”

他的声音很祥和很温柔,还带着一丝笃定。

谢一宁不由得垂下脖子问:“严鼎寒,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嗯。”他没有犹豫,“真的喜欢。”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谢一宁在赵棋观的熏陶下,看过不少狗血偶像剧。

为了复仇假装爱上仇人之女的男主角,其实已经不知不觉动了真感情。所以,严鼎寒也有可能真的爱上了白丹丹。

4

和严鼎寒住在一起的这些日子里,他绝口不提和白家的恩怨,仿佛那个害得白丹丹家破人亡的男人不是他。

谢一宁恍惚感觉到,他想和白丹丹有一个新的开始,但是他凭什么认为,白丹丹会轻易忘记他曾经的所作所为呢?

戒指是简单大方的款式,镶了一圈粉色碎钻,在午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白丹丹的记忆里没有这枚戒指,这既不是她的订婚戒指,也不是后来为了婚礼定制的结婚戒指。

谢一宁疑惑地抬首看严鼎寒,严鼎寒把戒指往她眼前推了推,“这是我新挑选的结婚戒指,喜欢吗?”

“新挑选的……结婚戒指?”

“你本来就是我的未婚妻,我们计划结婚不是很正常吗?”见她迟迟没有动作,他拉过她的手掌。

谢一宁一时不知所措,她自觉没有资格替白丹丹答应人生大事,但也没有资格替白丹丹拒绝,踌躇间,严鼎寒已经将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如果白丹丹能原谅严鼎寒的所作所为,嫁给严鼎寒,从此过上幸福生活,谢一宁这一趟附身也算圆满了。但是,杀父之仇如何能轻易原谅呢?

谢一宁龇牙一笑,一溜烟儿地跑到自己的房间拿出来一瓶白酒,屁颠颠地倒了两杯。

严鼎寒酒量极差,顶多喝些啤酒,若是白酒,一杯就醉。他家中是没有白酒的,这瓶五粮液还是她偷偷买回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她晃了晃手指间的戒指,笑呵呵地说:“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咱们喝一杯庆祝一下。”

为表诚意,她首先沾唇抿了抿酒,“我随意,你干了。”

严鼎寒原先还有些踌躇,闻言忍不住,几不可微地弯了弯嘴角,有些无奈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嗯,确实值得庆祝。”

她在心中默数,数到二十的时候,严鼎寒的耳尖浮上淡淡的粉红色,看谢一宁的眼神也渐渐呆滞。

谢一宁的阴谋得逞,得意地打一个响指,严肃地说:“严鼎寒,我现在有几个问题要问题,你要认真回答噢。”

这是严鼎寒喝醉的小秘密,有问必答,谢一宁无意中撞见的,现在派上大用场了。

“你,或者说你们严家,和白家有过节吗?”

“没有。”

“……”呃,他这一开口就扼断了谢一宁问下去的节奏,说好的豪门恩怨呢?她噎了噎,没好气地说:“无冤无仇的,你干嘛搞得她……不是,搞得我家破人亡?看我不顺眼吗?”

“没有,顺眼。”

谢一宁:“……”她又挥挥手,“重来重来,这个不算。我问你,为什么计划接近我,追求我?”

“我没有。”

“……”她用力拍桌面,“好好回答,为什么?”

“没有!”他居然还提高了嗓门。

谢一宁有些无力,“好吧,下一个问题,为什么故意当着我父亲的面说公司里的事情,为什么故意气得他心脏病发?”

“我没有。”

谢一宁算是明白了,指着严鼎寒控诉道:“好啊你,都学会说谎了。”

这个方法真是一点用都没有,浪费她一瓶好酒,什么恩怨情仇都没挖出来。她扶着严鼎寒回房睡觉,帮他脱掉鞋子,盖上被子。

他躺在床上,目不转睛盯着她看,她忽然福至心灵,再一次问道,“严鼎寒,你喜欢我吗?”

他道:“喜欢。”他的语气很温柔,他的眼神很真挚,这一刻谢一宁觉得,怀疑他说谎简直是在侮辱他。

5

“我以前看到过严鼎寒的哥哥用这招套出过严鼎寒的话,怎么到我这儿就失灵了呢?”

趁着严鼎寒睡觉,谢一宁溜到云阶月地,十分苦恼地和赵棋观吐糟,“他要真是闲着蛋疼才去玩弄白丹丹的,白丹丹会同他和解才有鬼。”

敷着面膜的赵棋观躺在摇椅里,一边晃一边说:“你不是说感觉他是真心喜欢白丹丹的吗?那你就从白丹丹身上出来,让真正的心怀仇恨的白丹丹去虐死他。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既然他们两个人都互相喜欢对方,那么虐着虐着,说不定白丹丹就被他感动了呢。”

“我能出来?白丹丹不会再去死吧?”

“现在形势扭转了,严鼎寒喜欢白丹丹,局面对她有利,她不会轻易寻死的,至少,不会那么绝望了。”

赵棋观忽然阴阴笑起来:“再加上赵大师我的谆谆教导,白丹丹还能逆风翻盘,夺回公司。哼哼哼,到时候我的酬劳肯定少不了。”

“……”谢一宁道,“我们赚的钱,你但凡省着点花就不用这样钻到钱眼里了。喂,大白天敷什么面膜?你以前不是睡前才敷的吗?”

她倒吸一口凉气,“你现在难道已经令人发指到一天敷两张面膜了?”

赵棋观点点头,“最近有点晒黑了,一天两张面膜才能白回来。”

“……”谢一宁肉痛,“这面膜很贵的。”

“所以你快点出来啊,别妨碍我赚钱。”

谢一宁看着赵棋观。

赵棋观坐正了身子,“看着我干嘛?你倒是出来啊。”

“大师!”却听谢一宁鬼哭狼嚎一声,他一个颤抖差点儿把面膜甩下来,便见她苦着一脸,满眼不敢置信,“我出不来了!”

“不可能啊?我又没给你下咒。”

“真的,真的,我出不来了,我要永远做白丹丹吗?我难道要和严鼎寒结婚吗?天啊,天啊,我只把他当朋友的……”

赵棋观喝道:“淡定,教过你多少次了,遇事要淡定,才显得逼格高。”他拍了拍脸上多余的营养液,然后擦干净了手才认真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落在了她指间的戒指上。

他一挥手,戒指光芒大盛,粉色碎钻间隐隐出现出一个“宁”字。

谢一宁一脸惊骇,“这个宁,是我谢一宁的宁吗?”她连忙尝试着把戒指撸下来,但戒指像和手指长在了一块儿,无论使多大力都撸不下来。

“这是锁魂戒,没想到严鼎寒手里还有此等器物。”赵棋观感慨一番,望着急得满头大汗的谢一宁,劝道:“别撸了,撸不下来的,这是严鼎寒帮你戴上的,只有他自己才摘得下来。啧啧啧,合着他知道你是谢一宁啊,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要害得白丹丹家破人亡了。”

其实他和白丹丹说的都是真话,他就是想让白丹丹家破人亡、伤心欲绝、走投无路,然后放弃自己的生命。他知道,白丹丹妄图轻生的那一刻,谢一宁会附身而来。

所以他喝醉之后,因为知道自己面前的是谢一宁,才会用“没有”来回答那些问题——他确实没有对谢一宁,对谢家做过什么。

谢一宁的眼眸猛然扩张,他……他……严鼎寒他,喜欢自己……

赵棋观懒洋洋地坐回去,翘着二郎腿,语气也是懒洋洋的,“恭喜你啊,严鼎寒用锁魂戒把你锁在白丹丹的身体里,算不得你鸠占鹊巢,以后你大可以白丹丹的身份活下去了。

白丹丹无父无母、身边无亲近之人,便是你放肆些,也不会有人来质疑你的身份。最关键的是,白丹丹的未婚夫,是一个知晓你底细并且喜欢你的男人,你和他在一起,想来以后的日子是不错的。”

说完,他还夸张地鼓掌。

谢一宁从震惊中回过神,细细品味他一番话,道:“为什么我感觉你的话酸溜溜的?”

“哼!”赵棋观扭过脸,“你感觉错了。”

“既然你说只有严鼎寒才摘得下戒指,那我便回去找他吧。”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躺回摇椅里的赵棋观,“大师,你担不担心我一去不返?”

赵棋观无所谓地摆摆手:“一去不返也没关系,你自己拿主意就是。”

待车子的引擎声渐渐远去,他一下一下地晃起了摇椅,自言自语道:“小小的锁魂戒也敢拿到我面前显摆……不过,我这个人,一向最不喜欢勉强别人了……”

6

严鼎寒已经起来了,揉着太阳穴为自己倒了一杯酸奶,一边喝一边随口问:“你刚去哪儿了?”

谢一宁把车钥匙放在鞋柜上的玻璃碗中,换了拖鞋,站直了身子说:“我刚刚回了一趟云阶月地。”

严鼎寒拿着杯子的手一滞,许久,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她坐到他对面,也许久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你知道了。”

“嗯。”谢一宁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寒哥哥……你是怎么认出我的?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在了的?”

明明有一个“谢一宁”在谢家好好生活着,一般人不会知道她死了,除非——

“不是我。”严鼎寒猛然抬起头,声音掷地有声,“那杯芒果汁确实是我拿给你的,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你晕倒之后,你父亲派人将你接回了谢家,他说你对芒果过敏,可我明明记得你没有这样的毛病。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感觉到了你的变化。”

“谢一宁”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她有点倨傲,有点高高在上,有点任性和颐指气使。

她在谢家的地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谢照对她很是宠爱,但凡她的话,无有不从。她不用再去当临终慰安师,连上学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参加各种宴会派对,在名媛圈子里声名鹊起。

纵使感觉谢一宁像变了一个人,严鼎寒也没有往附身那方面想,只是下意识地叫人多注意着谢家的动静。

直到他某次和方承安合作,听方承安说起他的前妻被鬼附身的事情。方承安神秘兮兮地爆料:“原来鬼喜欢吃肉。陈溪被附身之后,一日三顿,恨不得顿顿有肉,私家侦探拍到的她,不是在牛排店里,就是在烤肉店里。”

听到这里,谢一宁忍不住笑起来,“我好像从前和你说过,如果以后可以自己做主,一定一日三顿,顿顿吃肉。”

“嗯。”严鼎寒嘴角的笑意转瞬即逝,“正是因为听你从前这样说过,所以听了方承安的话,再联系谢家的情况,我心里才有了初步怀疑。”

他一直有派人密切注意那位方承安提起的驱鬼大师赵棋观。

赵棋观的那些客人,出入云阶月地的小朋友圆圆,同性恋男子沈遇,还有他唆使前往云阶月地的夏月,以及赵棋观曾经上门服务的明星林墨墨,每一个人的所有事情所有变化,他都请私家侦探调查得清清楚楚。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点他知道的谢一宁的影子。

他知道一个别人不知道的谢一宁,看似懦弱胆小文静的谢一宁,其实内心有许许多多的渴望。

“所以,后来你设计了白丹丹?”

严鼎寒避开谢一宁明亮的眼神,这件事,他到底做得不坦荡,“白丹丹她……很单纯……”

他停了一会儿,声音有些发紧,“我总是在想,如果有一天,你由我来守护,我一定让你心里的许多渴望变成现实。你可以活泼俏皮,可以仗义执言,可以耍许多小聪明,不喜欢的事情可以统统不做……”

“是啊,我也讨厌那个懦弱胆小文静的自己。我想变成可以大声说话、活泼大胆、敢作敢当、勇于反抗的谢一宁。”

她看着严鼎寒,“寒哥哥,我想做的是更好的自己,更好的谢一宁,我不想变成别人,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我从来没有想过丢弃谢一宁的身份。”

严鼎寒沉默了一会儿,“你已经变成了你想要成为的谢一宁了。所以你附身白丹丹的时候,我有一点不确定,才榨了芒果汁试探你。阿宁,你在云阶月地,那个赵大师,把你照顾得很好吧?”

“嗯,很好。”她点点,把手掌伸到了他面前。

他抿了抿唇,一点一点把锁魂戒旋了下来,紧紧攥在掌心里。

谢一宁如释重负,转头看着落地窗中倒映出的白丹丹的身影道,“白丹丹,我会请赵大师抹去她所有的记忆。寒哥哥,如果你对她没有男女之情,那就把她当成妹妹一样宠爱,护她一辈子,让她像从前一样,单纯善良的活下去,这是你欠她的,也是我欠她的。”

她站起来,严鼎寒低低喊了一声,“阿宁。”

他跟着站起来,“不要让赵大师抹去她所有的记忆,把她对我的喜欢抹去就好了……然后,让她记着白家的家破人亡,记着她父亲的心脏病发,记着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害的。”

“如果她不再喜欢你,那么,她一定会来找你复仇。”

“让她来吧,我拿走的白家的东西,让她来夺回去。”

谢一宁凝视着严鼎寒,她忽然知道他想做什么了。他对不起白丹丹,他要还债,用他的方式。她只觉眼眶酸胀,“寒哥哥……那你要好好的……以后也要好好的……” 

他抿抿唇,“嗯”了一声。

“我就在云阶月地,你若是有空,可以来看看我。” 

“嗯。”

7

“我云阶月地是什么地方,是他严鼎寒想来就想来的地方吗?但凡踏入云阶月地的,都是我赵棋观的客人,都是要给我酬劳的。”赵棋观的眼睛都快长到天上去了。

谢一宁讨好地说:“你可以跟他收钱啊,严家很有钱的。”

赵棋观犀利的眼神“嗖”的射过来。

她嘿嘿一笑,“其实我是觉得严鼎寒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可以自由出入谢家,又站在我身边的人。他经常来看我,便可以经常给我带来谢家的动静,我要查出事情的真相就容易多了。”

“你还挺有脑子的。”赵棋观哼哼道:“看你这几日表现不错,我便大发慈悲给你口仙气吧,省得你以为做了亏本生意什么事情都没有,吸了仙气赶紧滚到后面打扫卫生去。”

谢一宁乐不可支地飘了过来,赵棋观警告她,“别亲我啊。”

“知道了,不会的。”

赵棋观便凑了过去,离她嘴唇还有一厘米的时候,轻轻吹了一口气。谢一宁只觉四肢百骸一股暖流涌来,身子减重,然后脚踏实地踩在了地上。

“哇,真的碰到了。”她手舞足蹈地跳起来,直往后头奔去,“我去做卫生了,我最喜欢做卫生了。”

“只有在云阶月地你才能碰到实物,记住了啊。”赵棋观望着她欢蹦乱跳的背影喊了一声,也不知道她听没听到,然后赵大师有些惆怅地自言自语,“她还真的没有亲我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