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阶月地:心有盼

楔子

顾盼虽然写得一手好字,但是用果酱写字并不容易,“生日快乐”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与她平日里精明果决的形象大相径庭。

蛋糕店的小姑娘把蛋糕装好,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笑盈盈地同她说,“顾小姐亲手做的草莓蛋糕,一定是傅先生今天收到的最好生日礼物。”

其实除了蛋糕,她还为傅淮挑选了一枚精致的钻石袖扣——简单大方的款式,她在商场里挑了许久。

她并没有问过他想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因为不想让他觉得她花了心思,她一向是少说话多做事的风格。

这个袖扣,她想象他戴起来的模样,应该很好看。

回到家中,她将蛋糕先放进冰箱,刚刚关上冰箱门,傅淮便回来了。她没想到他回来得这样早,她特意请了半天假做蛋糕,沾着奶油和果酱的衣裳还未来得及换下。好在他并未察觉,只是诧异,“你今天下班倒是早。”

她一边往卧室走去一边说,“是先去接你妈还是先去酒店?等我换一下衣服。”

“顾盼。”他有些欲言又止地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他。他和她一样,是话不多的人,但总能言简意赅表达出核心思想,“顾盼,要不你别去了,我妈她——”

她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像她无数次坐在谈判桌上一样,除了微笑没有其他情绪外泄,她飞快地打断他,同样言简意赅地说,“好的,我不去,没关系。”

傅淮的妈妈不喜欢她。

刚结婚那会儿,婆媳之间的相处尚算和睦,只是后来她迟迟没有怀孕,去医院检查,是她的问题,她不能生育。

傅淮的妈妈态度就越来越恶劣了,不是逼着傅淮同她离婚,就是阴阳怪气地挑她的刺儿,闹得她不得不搬到自己的公寓里来住。

傅淮和她一起搬过来了,这大概是她能坚持到现在的原因吧。虽然他不爱她,但作为一个丈夫,他合格了。

“顾盼啊顾盼,什么时候你的要求这么低了?”她低着头苦笑,一勺一勺地吃掉自己亲手做的草莓蛋糕,有点儿酸,酸得她眼睛发胀,还有点儿甜腻,腻得她心里发苦。

至于那个钻石袖扣,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随手送给路上的环卫阿姨了。

这就是她和傅淮的婚姻,没有爱情的婚姻,因为是自己选的路,多难都要走下去。

1

赵棋观这种身穿袈裟、脚踩布鞋,偶尔还拿一串檀木珠子装逼的假和尚,谢一宁认为,他的坐骑,应该是通体雪白的骏马,更玄乎一点,可以是腾云驾雾御剑而行。

再不济,他这样的形象,哪怕步行都很有范儿。

但他偏偏看上了一辆劳斯莱斯,还是最俗气最骚包的紫色,大概一千多万。虽然钱不是谢一宁的,她一个鬼也用不上钱,不过一想到这些钱是她辛辛苦苦赚回来的,赵棋观刷卡的时候,她的心都在滴血。

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这一直是赵棋观的人生信条。

劳斯莱斯在暮色黑沉的夜间疾驰,宛如一道紫色幻影。赵棋观扶着方向盘心满意足,余光瞥到一脸郁色的谢一宁,不悦道:“坐新车的时候能不能不要摆出一副家里死了人的表情?”

谢一宁哼道:“败家子!”

赵棋观道:“我这不是带你一起坐了嘛。”

“大师,我是个鬼,虽然在车里,但是屁股挨不到你的柔软光滑的牛皮座椅。”

提起这茬,谢一宁更加怨念了,“酒柜里那瓶好贵的皇家礼炮我喝不到,卧室里那张价值十万块的进口席梦思我睡不到,还有你经常吃的珍贵的黑松露、鱼子酱我统统吃不到……”

在她絮絮叨叨的抱怨中,赵棋观慢慢地将车停在路边,一甩袈裟宽大的袖子,转过身子看着她,“谢一宁,你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谢一宁揉揉鼻子,抬眼看着米色的车顶,“我哪有暗示什么?就觉得大师你神通广大,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的。”

赵棋观眯起眼睛,谢一宁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我也不是办不到,”赵棋观慢悠悠说着,谢一宁眼眸一亮,听到他又不疾不徐且一副非常欠扁的模样缓缓说,“但是我不想办。”

“大师……”

谢一宁娇滴滴地喊了一声,就要去拉赵棋观的袖子,赵棋观如临大敌,“别碰我。”

“嘿嘿嘿。”谢一宁阴阴笑着,“其他东西我碰不到,我只碰得到大师你,只好来碰你了。”

正要扑上去,余光瞥到马路对面的梧桐树下蹲着一个身穿职业套装的女子。明明是光鲜亮丽的白骨精,却犹如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她脸上有深深的疲惫和悲哀,仰望一望无际的天空仿佛仰望没有尽头的未来。

顺着谢一宁的目光,赵棋观也注意到这名女子。他马上一脸兴奋,“哇哦,她要自杀了吗?又有新生意了……”

“她才不会自杀。”谢一宁斩钉截铁,“我表姐一向坚强。”

她是谢一宁的表姐。

谢一宁的表姐顾盼,自小到大,聪颖独立,成绩斐然,不管在学校还是公司,皆是能力超群的佼佼者。

也只有表姐,敢跑到父亲谢照面前大声质问:“谢家缺钱吗?为什么要阿宁小小年纪去做什么劳什子临终慰安师?”

虽然最终没能改变父亲的主意,但谢一宁一直记得表姐对她的维护。

暗中给她打钱的是表姐,鼓励她把心中不满发泄出来的是表姐,嘱咐她有困难就来找她的是表姐。

可惜人世间的谢一宁,早被谢照养成懦弱无争的性子,终是辜负了表姐的期盼。

她的表姐顾盼,聪明漂亮,沉着冷静,性格坚韧,高学历有能力,谢一宁一直觉得,这样的表姐,以后一定能携手最优秀的男子,过上永远幸福的生活。

但是表姐嫁给了傅淮。

傅淮是表姐的大学同学,虽然他无论相貌和能力都与表姐匹配,但他不爱表姐。他永远冷着一张脸,即便是在婚礼上,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样。

谢一宁记得表姐穿着白色婚纱随意坐在大理石的台阶上,钻戒在她纤细的指头上闪闪发光,她伸着手掌,笑着问谢一宁,“阿宁,好看吗?”

她虽然在笑,但谢一宁却觉得她并没有多开心。

于是谢一宁问她:“表姐,你既然不高兴,那为什么要嫁给他?”

“这么多宾客,也就你看出我不高兴。”顾盼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这才露出惆怅的表情,“因为我欠傅淮一条命,他请我同他结婚,我只得应了。”

傅淮曾经在毕业旅行的一次地震中救过包括顾盼在内的三个女孩子。当时被困住的三个女孩中,以顾盼的伤势最为严重。

如果不是傅淮不顾危险一直守在外面,时不时地鼓励她们,并在第一时间引来救援部队,高烧不退、浑身是伤流血不止的顾盼,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所以,多年以后,当傅淮约见她,并说出请求的时候,她压根没有理由拒绝。

他说:“我父亲病重,没有多少日子了。他想在闭眼之前,看到我成家。我不想他带着遗憾离开,你……能不能帮我?能不能……和我结婚?”

生性淡漠的傅淮,在学校里就是不解风情的异性绝缘体,没有女朋友,也几乎没有女性朋友。

对于傅淮找上她帮忙,顾盼在最初的惊讶过后,想想他的性子和交际,也就释然了。

她说:“好,我帮你。”

2

赵棋观懒懒散散地挑了挑眉:“假结婚吗?”

“也不算假结婚。”谢一宁目不转睛盯着远处的顾盼,“表姐说过,她之所以答应傅淮,一是因为傅淮是她的救命恩人,二是因为她年近三十,虽然事业有成,但在别人眼中是大龄剩女,家里催得紧,与其在一次又一次的相亲中浪费时间,还不如和傅淮搭伙过日子,好歹对家里有交待。”

结婚生子是父母认为的人生必经阶段,如果对象是傅淮这样的男子,顾盼觉得,即使他们之间没有爱情,拥有高素质和高学历的他们,也可以成为别人眼中的模范夫妻。

没有办法相濡以沫,但可以相敬如宾,然后生一个孩子,按部就班过着普通人眼中的正常生活。

可是没想到表姐无法生育。

“我一直以为表姐应付那个老太婆绰绰有余。她哪怕是指着表姐的鼻子骂,表姐都可以眼皮子不抬一下,冷静地请她离开,每一次气得跳脚的都是老太婆。

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原来表姐很累很累……表姐是高级知识分子,不屑泼妇一般同老太婆争吵,但这种不争不吵的态度无形中也助长了老太婆的气焰,导致这种纠缠没有尽头。”

谢一宁豁然握拳,眼里迸出坚定光芒,“我要附身表姐,狠狠教训一下那个老太婆,不然她还以为自己多占理呢。”

街边的顾盼这时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脸蛋,深呼吸,重新挂上无懈可击的笑容。一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坚强、冷静的顾盼。

赵棋观耸耸肩,“你说得没错,她不会自杀。所以,她既没有萌生死意,目前看起来也不会有类似林墨墨吃安眠药或者任何失去意识的行为,你没有办法附在她身上。”

谢一宁毫不气馁,眨巴眨巴眼睛望着赵棋观,一波彩虹屁袭来,“有大师你啊,大师你无所不能的。”

赵棋观笑了一下,“强制附身虽然不怎么道德,但我确实做得到。只是到底不合规矩,所以……”

“所以什么?”

“帮你附身顾盼还是让你从此能触碰到实物,你只能选一个。”赵棋观一脸恶趣味地给她出了选择题。

谢一宁抽了抽嘴角:“我为什么不能两个都选?这两者之间又没有什么必然联系?”

“不管是强制附身还是让一个鬼从此能触碰人间之物,都是不合规矩的行为。我可不想一下子干两件不合规矩的事,上面……”赵棋观指指天上,严肃地说:“会引起上面的注意。”

谢一宁撅噘嘴,无奈道:“好吧,我选附身表姐。”

赵棋观扬眉,“看不出来你还挺伟大的。”

“表姐生活不如意,自然是早改变早好。至于我嘛……”谢一宁朝着赵棋观成竹在胸地笑,“我们来日方长。”

赵棋观脊背一凉,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好像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

3

醒来的时候是深夜,附身的一刹那,属于表姐的记忆蜂拥而至,谢一宁坐在床边,脑海中不断闪现的片段让她有片刻的失神。

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还在为这段婚姻努力的顾盼,布置了客厅,在餐桌上摆放了鲜花和红酒,还下厨煎了牛排。她不擅长做这些事情,有热油溅到她的手背上,烫出小小的水泡。

她给傅淮打电话,压抑着内心小小的紧张,口吻与平常无异,“今天加班吗?是回来吃饭还是在外面吃?”

其实只要不加班,傅淮基本都是回来吃饭的。而如果加班,他也会提前通知她。所以,她知道今天他是回来吃饭的,她只是有点忐忑,想要确认一下。

傅淮的声音低沉,在电话那头“嗯”了一声,“我回来吃饭。”

她勾起唇微微笑,坐在沙发里,拿起一本书,像所有妻子一样,在灯光中等待忙碌的丈夫归来。

她等了许久许久,等来傅淮一个敷衍的电话,“顾盼,我忽然有事,不用等我了,你先吃饭吧。”

手背上那个小小的水泡,仿佛被施了魔法,细细密密地疼,如洪水一般蔓延开来。

她呆呆地又坐了许久,最后吃掉自己冷掉的那份牛排,将另一份牛排倒进垃圾桶。

冰冷的牛排和冰冷的红酒,宛如刀子一般割着她的血肉,她蜷缩在被子里,疼得满头大汗。

待要爬起来吃止痛药,忽然听到傅淮回来的脚步声,她连忙躺回去,闭着眼睛的睫毛微微颤动。

脚步声在卧房门口停了一会儿,然后拐去了隔壁的次卧。

黑暗中,她睁开了眼睛,自嘲地笑起来。

谢一宁恍然大悟。

原来表姐同意嫁给傅淮,不是因为他是她的救命恩人,也不是因为要对家人有交待,而是因为,她喜欢他。

她能在地震中活下来,不是因为外面有人鼓励激发她的求生欲,而是因为,这个人是傅淮,她喜欢的傅淮。

谢一宁看到顾盼长达七年的暗恋,看到她的大学时代到处都是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看到她在毕业之后,固执地守着心里的这个身影,把所有的追求者拒之门外。

那样骄傲的表姐啊,有着这样卑微的喜欢,卑微到哪怕这场婚姻没有爱情也甘之如饴。

“怪不得啊,”她喃喃自语,“明明表姐有房有车有事业,明明离婚就可以摆脱那个讨厌的老太婆,却一直忍了下来……”

在这时,外面响起大门密码锁的按键音,滴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一惊,而后想起按密码的人应该是傅淮。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傅淮正好扭开墙角的壁灯,橘黄的灯光倾泻而下,她便看清了他的面容。

仍然是一张清冷淡漠、不苟言笑的脸,颀长的身姿走到了她面前,客套地说,“抱歉,吵醒你了。”

他穿白衬衫,薄薄的西装搭在手臂上还没来得及放下,举手投足间有成熟男士的稳重,也有学生时代遗留的少年感,两种矛盾的风格在他身上完美地揉合了。

确实是一个好看的男人。

可是,她看他十分不顺眼。

傅淮从来不知道,真正让表姐感到疲惫的,并不是婆婆无休止的指责和无理取闹,而是她一次又一次带给她的失望。

骄傲如她,从来没有向他坦白过自己的心思,只是笨拙委婉地通过其他方式表达,可是傅淮毫不珍视。

4

读取了表姐记忆的谢一宁没有给傅淮好脸色,冷冷地说:“你确实吵到我了。”

他怔了一下,继而又绅士般地道歉:“对不起,我今天加班。”他仿佛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动了动嘴唇,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她回了房间睡觉,耳边隐隐地听到浴室里传来他洗澡的水声。半睡半醒间,鼻端嗅到清新的柠檬沐浴露的香味,一双有力的手臂轻轻拥住了她,背后,是一个灼热宽广的胸膛。

她陡然清醒。

对于表姐来说,这场婚姻有太多太多的不如意。可是,这不如意中,时常有这样温暖的拥抱,有傅淮心血来潮给她煮的一碗面,有虽然一路无话但平静安宁的散步时光。

为着这些为数不多的甜,表姐吃了许多的苦。

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傅淮在她耳边低声说:“我只是抱抱你,我不做什么,我知道这两天是你的生理期。”

生理期吗?她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好像并不是啊。

她一骨碌坐起来,轻咳一声,“你去次卧睡。”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但是这样抱着她,她睡得着才怪。

黑暗中她看不到傅淮的神情,只听得到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声。半晌,他低沉的声音响起:“你知道了?”

结婚五年,无论发生什么事,表姐从来都是默许傅淮睡在身边的。所以这次她的拒绝,虽然没有让傅淮怀疑她的身份,却让他觉得她知道了某件事。

谢一宁顿时警惕起来,莫非这厮背着表姐在外头养了小三生孩子?

她沉声道:“是的,我知道了。”

傅淮开了灯,起身下床去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她的眼眸猛地收缩,这是一份离婚协议!

她忽然庆幸,这个时候,拿着这份离协议的是她不是表姐。不然,表姐该多难过啊。

因为傅淮主动提出的离婚,是表姐最后的底线。

“其实……你不必因为我曾经救过你一命就这样委曲求全,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并不开心……我们都不开心……”傅淮的目光落在她手里那几张薄薄的离婚协议上,“我们也该散了。”

他去了次卧。

谢一宁没有签,虽然她很想代替表姐大笔一挥,从此和傅淮桥归桥,路归路。不过这份协议对表姐来说意义重大,还是留给表姐自己签吧。

“附身表姐这一趟,好像没干成什么事就要结束了……”睡着之前,谢一宁迷迷糊糊地想,“不行,明天我得去和老太婆干一架再离开,不然表姐这些年的欺负都白受了。”

朦胧间,手指摸到黏黏糊糊的液体。她摩挲着拉亮床头柜上的台灯,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自己一手的暗红色的血。

“啊——”谢一宁大声尖叫。

听到声音的傅淮连忙冲进来,“顾盼,顾盼……”

5

傅淮说的没错,这两天确实是表姐的生理期。表姐的生理期,不仅腹痛难当,而且头一天血流如注,跟血崩似的,非得请假在家不可。

也是因为生理期的问题,所以表姐才难以怀孕,调理了许多年,成效甚微。

在换了几次卫生棉之后,谢一宁干脆坐在马桶上不下来了。傅淮同顾盼老夫老妻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了,倒了热水拿了止痛药送进来。

这止痛药并不是表姐常吃的牌子,但想来傅淮不会害她,她没有多想就吃下去了。

没多时,果然疼痛缓解了许多。

她弓着身子坐在马桶上,透过卫生间虚掩的门,看到傅淮把染血的床单拿到阳台上洗净,塞进洗衣机脱水再晾起来。

他收拾了主卧的床铺,重新铺上干净的床单,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随手拿起一份杂志漫不经心地看着。

谢一宁心里涌起奇怪的感觉,仿佛重新认识了傅淮。不仅是她,恐怕连表姐都想不到,傅淮竟会手洗染了经血的床单,据说大部分男人都是忌讳的。

她便扬声喊:“傅淮,你先去睡吧,这种事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淡淡地说:“没事,反正天快亮了,有什么事你也可以喊我。”

“那……我们聊聊天吧,怪无聊的。”

他有些意外,“聊天?”

“对啊。”她歪着脑袋在门缝中看着他,“你刚刚给我的止痛药不是我备在抽屉里的那种,是你自己吃的那种吗?你怎么了,怎么会要吃止痛药?”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不是我吃的,是……之前我们在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你生理期的时候肚子会很疼。我就在公文包里备了一盒止痛药,但……一直没有派上用场……”

因为表姐在傅淮面前从来都是坚强的模样,骄傲的她从来不会告诉傅淮,她疼,她累,她难过。

谢一宁若有所思地看着傅淮,一个会洗老婆脏床单的男人,一个记着老婆生理期并为了老婆痛经常年备着止痛药的男人,他真的不喜欢表姐吗?

天亮起来的时候,表姐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她终于能从卫生间出来。傅淮不仅煮了小米粥,还热好了表姐天天要喝的中药。

那褐色的液体闻着并不难闻,只是一入口她差点儿吐了,皱着脸叫道:“好苦。”

“苦吗?”傅淮皱眉,“是不是我热药的方式不对?我以前看你喝药的样子好像不是很苦。”

她咬咬牙,一口气喝尽,又挖了一勺白糖吃下去,好过了一些,方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中药本来就很苦。你从前以为它不苦,只是我从来没有让你知道它很苦。”

他看着她,有丝疑惑地说:“那你现在怎么让我知道了?”

她冲着他微微一笑,“因为我们就要离婚了。”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真实情绪,只看着茶几下柔软的白色地毯,缓缓地说,“这个婚姻,果然束缚了你许多。”

“你看起来很难过。”其实傅淮喜怒哀乐不行于色,她并没有看出什么来,她只是诈一诈他,调侃着说:“难道你不是真心想和我离婚?莫非你喜欢我?”

他猛然抬起头来,也许是因为这句话,也许是因为她语气的随意,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一宁马上自问自答:“开玩笑的,你怎么可能喜欢我呢?结婚一周年的时候,我准备了烛光晚餐想和你一起庆祝,结果你放我鸽子,一句临时有事就打发了我。

你生日的时候,我订做了蛋糕准备了生日礼物,结果因为你妈不喜欢我,你居然叫我不要去吃饭,真是气死我了。

还有一次晚上,我参加宴会归来,半路上车子抛锚,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

我可以理解你一时有事没接到电话,不过至少后来看到通话记录你要给我回个电话吧?没有,哇,什么都没有!

我想想啊,啊,对了,还有某年的圣诞节,我亲手织了一条围巾送给你,结果隔了几天你居然把围巾给你家狗围了……天啊,我能忍你这么多年真是太伟大了……我到底喜欢了个什么玩意儿……”

她搜肠刮肚地说了许多许多,表姐这些年受的委屈,通过她的口统统宣泄出来。

如果是表姐,恐怕一辈子不会告诉傅淮。

傅淮仿佛震了一下,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不可思议和一点难以置信。她等着他说点什么,道歉也好,解释也好,但是他就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难道他只是惊讶表姐忽然话很多?

谢一宁有点失望,耸耸肩,略过他去了厨房给自己盛粥。

就着小碗喝了一口,将将回身,便看到傅淮忽然冲了过来,双手按住了她的肩膀。谢一宁连忙稳住手里的小瓷碗,结结巴巴说:“你你……你干什么?”

6

结婚一周年纪念日那天,傅淮给顾盼准备了礼物,是九朵鲜艳的永生玫瑰花,环绕在透明的玻璃罩中,漂亮极了。

他并不是浪漫的人,只单纯喜欢“永生”的涵义,适合在这样的日子送给顾盼。

永远在一起。

怀着这样的期盼,那天在停车场,手里的礼物袋被忽然蹿出的歹徒抢走之后,他才会那样奋不顾身追上去,和那身上藏刀的歹徒扭打起来。

后来在警察局做笔录的时候,那位sir看着他说:“我以为袋子里有什么贵重东西呢,为了几朵花不用这么拼命吧……”

他的手臂受了刀伤,虽然不严重,但染红了洁白的衬衫。而那份永生花,早在扭打中砸碎压烂了。

一身狼狈的傅淮,经过一番折腾,走完所有流程,从警察局里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很晚了。

回到家中,顾盼早就睡下了,家里一切照旧,并没有因为这一天是结婚纪念日而有所改变。他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换下带血的衬衫,最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顾盼。

“我生日那天,其实我本来想说的是,我妈不喜欢你,你就不要勉强自己同她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是计划阴历生日和我妈一起过,阳历生日再和你一起过。

但是你没等我说完……你对我的生日,很淡漠,没有表现出任何关心,我以为这生日对你来说不重要……”

“你车子抛锚那次,我并没有接到你的电话,手机里也没有任何你的未接来电的记录。”他忽然想到什么,微微皱眉,“但是那一天,我妈正好在我办公室里……”

“你送我的围巾,你没有告诉我是你亲手织的,你说是商场赠品。虽然你说是随手带回来送我的,但我还是把围巾洗净了收在衣橱里,现在它在衣橱里呢。我家狗围的那条,是我妈给它买的,大概颜色差不多吧……”

谢一宁冷不丁儿地问:“你干嘛不围?我从来没见你围过。”

“我……”他的喉结微微颤动,按着她肩膀的手指也微微收紧,“我怕……傅淮那样注重生活品质的男人,怎么还围这种商场三无赠品……我怕你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怕自己的心思在你面前藏不住……”

谢一宁才不管他好不好意思,敏锐地抓住重点:“你什么心思?你藏了什么心思?你喜欢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

傅淮不知道为什么顾盼忽然这么厚脸皮了。

这个高冷的男人耳根有浅浅的红,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谢一宁放下粥碗,双手合十,恨不得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都拜一拜,“阿弥陀佛,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谢天谢地……”她大力地拍一拍傅淮的肩膀,“特别巧,我也喜欢你。”

“你刚刚……说过了……”

谢一宁捋了捋头发,龇牙一笑,“但是有一样我肯定没说过——我嫁给你,不是为了报恩,是因为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有一样我也没说过——我请你同我结婚,不是因为你是合适的人,而是因为我正好喜欢你,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所以才会在地震中,冒着生命危险,不离不弃。

骄傲的表姐和不善表达的傅淮,明明互相喜欢,却因为缺乏沟通,靠着臆想解读对方的表情,从而产生了种种误会。

这充分说明,夫妻之间需要经常沟通,沟通,沟通,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7

因为她不舒服,傅淮请了一天假在家陪她。

很好,谢一宁有时间在离开之前给他来个紧急培训。她抱着一个热水袋,歪在沙发里絮絮叨叨,“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你觉得我不开心了,即使我不说出来,你也要来问我为什么不开心。就算你没有觉得我不开心,但是你不开心了,你也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开心了。”

“嗯。”

“不可以有事情瞒着我,任何事情都要告诉我。”

“嗯。”

“如果你妈diss我,你要护着我。如果我diss你妈,你……”她看了一眼傅淮,傅淮也看了一眼她,她清咳一声,“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会diss你妈,她说话我就当没听见好了。”

“……嗯!”“嗯”完之后,傅淮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一直有护着你的。”

不管他妈如何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从来不曾想过因为这个原因和顾盼离婚。

在他妈气极了拿鸡毛掸子抽了他几下的时候,他掷地有声地说:“我是你儿子,你可以打我骂我,但是对顾盼,你没有资格。”

“我是遗腹子,我爸在我未出生的时候就因为车祸过世。当时周围一堆狼虎亲戚,就盼着我妈生个女儿好有借口瓜分我父亲的遗产。我妈时常挂在嘴边的就是幸好生了个儿子……”

傅淮想起母亲的艰辛,也有几分动容,“老一辈的人,最是看重传宗接代,我能理解我妈的想法。但是理解并不表示认同,我的妻子,是要和我过一辈子的女人,能生很好,不能生,也没什么大不了。”

谢一宁一下子从沙发里直起了身子。

这个故事有点耳熟啊。

她做临终慰安师的时候,弥留的老人们经常会把自己守了一辈子的秘密或者遗憾说出来,祈求从她口中听到宽恕、原谅、认同和理解。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产科护士,偶然认识了一个孕妇,她很可怜,丈夫刚刚因为车祸去世,夫家亲戚统统不是好东西,就等着她生个女儿好有借口瓜分她丈夫的遗产。

偏偏她肚子圆圆,十有八九是个女儿……她一直求我,哭着跪下来求我,还答应事成之后给我一大笔钱……当时我鬼迷心窍,也可怜她的处境……她果然生下一个女孩,我帮她换了一个男孩……几十年前的产科病房规矩松散,我轻而易举就得手了……我们还把男孩的出生日期改提前了三天,神不知鬼不觉地……可是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戳着一根刺,一直提醒着我当年做过的事……”

那个肝癌晚期的老护士在临终之前,挣扎着把这根刺拔了出来。谢一宁并没有很惊讶,这些年她听过的秘密太多太多,早已见怪不怪了。

可惜这个故事只有大概,没有细节,那个男孩到底是不是傅淮,谢一宁不能确定。她嘟囔道:“早知道问清楚出生日期……”

“什么出生日期?”傅淮侧目。

她敷衍说:“没什么啦——”

谢一宁忽然一怔,电光火石间脑海里闪过两组数字,那是表姐的出生日期和傅淮的出生日期,两个日期之间相差三天。

天啊,天啊,难道表姐是当年那个女孩吗?她感觉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顾盼,你怎么了?你的手……在抖……”

她勉力地镇定下来,露出一个标准的空姐笑,“没事,我只是觉得我和你妈挺有缘的,婆媳之间也讲究缘分啊,呵呵。”

傅淮:“……”

他有种顾盼受了什么刺激的感觉。

8

第二天,傅淮一出门,谢一宁就把偷偷拽下的傅淮的几根头发和表姐的几根头发分别放在塑封袋里。她正琢磨着如何搞到傅淮妈妈的头发,表姐这位婆婆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刚一进门,老太婆就气焰嚣张,就差没指着她的鼻子骂,“不能生孩子拖着我儿子不肯离婚就罢了,竟然还缠着他在家荒废时间!要不是昨天我去他办公室送汤,根本不知道他竟然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请假!他工作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请过假!你不舒服去医院啊,他又不是医生,他留在家里有什么用?”

这种一进门就破口大骂的架势,谢一宁算是大开眼界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老太婆,目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如果她扑上去和她打一架,顺便揪她的头发,算不算欺负老人啊?

傅淮的妈妈被她看得心里毛毛的,拔高声音:“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想打我吗?好啊,来啊,让我儿子看看他到底娶了个什么女人,不仅不能生孩子,还打他妈妈。”

一宁捏了捏手指,手指关节“格吧格吧”地次第响起。她一步一步地逼近傅淮的妈妈,“你昨天就知道傅淮请假了,怎么昨天不来兴师问罪啊?噢,对了,你和傅淮的关系最近有点僵,所以你特意挑了今天他上班去了才上门来。”

这是顾盼第一次顶嘴,老太婆呆了呆:“你……你……?”

鉴于老太婆可能是表姐的亲妈,谢一宁说话还是很注意分寸的,“你才五十五岁,就算活到八十岁,也还有二十五年可活呢。整天盯着你儿子干什么,老人家要有自己的生活,出去跳跳舞,旅旅游,说不定还能认识几个帅老头,来段黄昏恋呢。”

老太婆是老一辈传统思想了,你要是和她阐述新时代女性生活的意义、什么结婚不是为了传宗接代之类的大道理,她是听不进去的。

所以,谢一宁索性不和她废话,另辟蹊径地劝了她两句。没想到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你……狠毒心肠终于露出来了,我要告诉傅淮,你竟然咒我死。我这把年纪了,你竟然还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谢一宁:“……”

果然是对牛弹琴啊。

“赶紧去告诉傅淮,麻溜的,走好,不送,不然……”她的手轻轻地落在老太婆头顶,恶狠狠地说,“不然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傅淮的妈妈见顾盼今日与平常格外不同,生怕自己遭了毒手,连连后退,退到门边,不忘说一句:“你竟然敢这样对我,傅淮一定容不下你,你等着。”

她走得飞快,可见身体还不错。

谢一宁在她身后吼道:“你对我什么样,我就对你什么样。”

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

至于她说要向傅淮告状,谢一宁相信傅淮自有判断。重要的是,她已经拿到了老太婆的头发——那几根黑发攥在她掌心,预示着真相很快就会明了。

9

鉴定最快也要三个工作日。

等待结果的日子里,谢一宁白天在表姐的公司里浑水摸鱼,晚上睡在了表姐的娘家,也就是谢一宁的外婆家。

没办法,她克服不了心理障碍,没有办法和表姐夫搂着睡在一张床上。

鉴定单是赵棋观去拿的,他在第一时间打来电话,“恭喜你猜对了,顾盼确实是傅家的女儿。”

谢一宁松了一口气。

同时感叹缘分的奇妙,太神奇了,两个自小和亲生父母分离的孩子,以另一种方式来到自己父母身边。谢一宁看了一眼灯光下忙碌的舅妈,走过去轻轻环抱住她,沉痛地说,“妈,我婆婆最近太过分了,你帮我出头去说两句话。”

云阶月地中,赵棋观好奇地问:“你让你舅妈去说了什么?”

“我把女婿当成儿子一样对待,你却对我家盼儿如此刻薄!1988年4月6日的晚上,我在朝霞医院拼了命生下的宝贝女儿,可不是嫁到你家受气的。你若是再敢欺负我家盼儿,我就和你拼了!”谢一宁笑嘻嘻道:“可惜我没看到老太婆听到这句话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赵棋观瞥了一眼浮在半空中的女鬼:“我以为你会直接说出来。”

“舅妈是真的把傅淮当儿子疼,只要老太婆以后能把表姐当女儿一样疼,说不说出来又有什么打紧呢,反而说出来节外生枝,徒增烦恼。”

“所以你让我把你表姐的部分记忆消除?”

谢一宁点点头:“对于身世,表姐什么都不知道最好。”顿了顿,她道:“反正她永远是我的表姐。”

赵棋观抬起头来:“这件事除了我没赚到钱,你解决得非常完美。那……谢一宁,你为什么不开心?”

谢一宁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赵棋观,她明明在笑,他却看出来她不开心。仿佛看出她的疑惑,赵棋观加一句,“你笑得很假。”

“……”谢一宁郁闷道:“外婆给我讲了一些我妈妈的事情——原来当年是我爸主动追求我妈妈的。谢家有钱,他对我妈一见钟情,为了我妈豪掷千金,什么浪漫的事情都做遍了,终于打动了我妈的芳心。

你看,听上去是一个多美好的爱情故事啊,富家公子爱上灰姑娘,呵呵。我听了这个故事,真要以为我爸是真心爱我妈的。

可实际上呢,我妈生下我没过久过世之后,整个谢家没有一张我妈的照片,遗物,任何遗物都没有留下。我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我妈,他也不待见我……”

谢一宁长长叹了口气,“他要是不喜欢她为什么要追求她呢?他若是喜欢她,又为什么在她过世之后对她的一切这样冷漠呢?我想不明白。”

赵棋观朝她招招手,“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或许你可以想一想,当你能触碰到实物之后,第一件事干什么?”

谢一宁眼睛一亮,迅速飘到他面前,惊喜道:“你要帮我吗?你答应帮我了?哇哇哇,大师你太好了,太好了。”

“这一趟生意我没赚到钱,总要收点利息吧?以后云阶月地里那些洗衣做饭扫地做卫生等等家务活就交给你了。”赵棋观吩咐她:“站着别动。”

谢一宁马上一动不动站好,连眼珠子都不带转一下。

然后她看到赵棋观白得如玉般的脸庞离她越来越近,近到她能数清他长长的睫毛,近到她能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近到她能感受到他微微嘟起的红唇上传来的灼灼热度。

谢一宁神使鬼差地,踮起脚尖,飞快地在赵棋观的唇上吻了一下。

“啊……”云阶月地来,传出赵棋观惊天动地的尖叫,“谢一宁!你干什么碰我?还碰我的嘴唇!你知不知道嘴唇多少年?啊……”

谢一宁望着躁动的赵棋观,捏住食指尖讪讪地说,“我以为你要亲我,我就主动了一下下,真的就一下下。”

“我没有要亲你!我只是要给你一口仙气,不用碰到嘴唇就可以给!”

谢一宁小心翼翼地问:“那你现在还给不给了?”

赵棋观气呼呼地说:“不给了。”

“大师,给我嘛。”

“我现在心情很差,不要惹我。”

“大师……”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