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阶月地:星辰陨

1

我叫邵星辰。

我有一个优秀的妈妈,她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是他们公司的管理高层,是一个有才干有能力、性格坚韧的女强人。这么优秀的她,自然希望她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尤其是我爸和她离婚后又迅速生了个儿子。

我妈时常咬牙切齿说:“我一定要让他看看,我的儿子比那个女人生的怂包好一千倍一万倍。”

看,再厉害的女人,一旦婚姻不幸福便有些面目可憎了。

可惜我没有继承她的聪明,学什么都很吃力。她却觉得是我不够努力,给我报了各种名目的补习班,将我的空余时间塞得满满当当。本来我对学习还有那么点兴趣的,被她这么一逼,仅有的一点兴趣都消磨殆尽了。

“没关系。”我妈向我灌输她的至理名言,“学习靠的不是兴趣,是坚持和勤奋。”

这句话我听得耳朵都长茧了,如果一个人智商不行,再勤奋再坚持又有什么用呢?

我更想打篮球、看武侠小说、溜冰、看银魂和海贼王,像班里的其他男生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我什么都做不了,这些活动在我妈眼里都是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她恨不得我时时刻刻都在学习,连睡觉都要求我听着英语朗读入睡。比起在家里,我更喜欢待在学校,至少一堂课结束还有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呢。

我利用一个又一个课间的十五分钟看金庸的《笑傲江湖》,是我的同桌季天天借给我的。本来我的同桌不是他,是班里一个长得挺漂亮的女生。但我妈担心我俩产生友谊之外的感情,特意要求老师给我调位置,所以我的同桌就变成了季天天。

《笑傲江湖》太好看了,也太长了。我偷偷把书带回家,晚上等我妈睡着后,开了台灯,悄悄躲在被子里看。

不过还是被我妈发现了。她特别生气,训斥了我足足两个钟头,最后她还哭了。我就不明白了,我既没杀人也没放火,我只是看了一本大家都看过的武侠小说,我妈为什么要摆出一副儿子误入歧途、天要塌下来的样子?

她本来要撕掉《笑傲江湖》,我跪下来求她,说这是别人的书,并发誓以后再也不看这类乱七八糟的书,以后一定听她的话,她才作罢。

我把《笑傲江湖》还给季天天,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同桌了。我妈高度重视这件事,她去学校找了老师,说季天天影响我学习,所以我又换同桌了。最令我气愤的是,我妈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训斥了季天天一番,叫他离我远点。

后来,不仅季天天不和我说话,新同桌和班里的其他同学也都不大敢和我说话。

孤单的时候,我时常幻想自己是江湖中独来独往的大侠,冷眼看世间,专职打抱不平。但事实上,没有江湖,没有大侠,我只是一个失去自由的可怜虫。

我偷偷把零花钱攒起来,在图书馆买了一整套的《笑傲江湖》。我把书一本一本排列整齐藏在席梦思底下,我妈一直没有发现。可我也记得跟我妈发过的誓言,于是我告诉自己:“邵星辰,认真学习,不要看杂书,看一次就要接受一次惩罚。”

什么惩罚呢?

我拿手工刀在胳膊上划出伤口,看一次就划一次,有点疼,但不会流太多血。我喜欢这种疼的感觉,它代表我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了代价,所以我没什么好惭愧的。

慢慢的,胳膊上的伤痕越来越多,我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因为看《笑傲江湖》而惩罚自己,还是为了划伤自己故意去看《笑傲江湖》。

我在这种自虐的伤害中得到隐秘的满足感。

偶然的机会,我妈发现了我胳膊上的伤痕。她逼问我怎么回事,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她实话,咬死了说是不小心被灌木划伤的。我妈不相信,她怀疑我要么是被老师虐待了,要么是受到了校园暴力。

我妈直接去找了校长,先质疑学校老师的教学品质,然后要求查看监控。

你们能想象她的态度吗?趾高气扬,盛气凌人,用最大的恶意揣测老师和同学,让我特别丢脸特别难堪。我恨死她了,我知道,从今以后,不仅同学们不搭理我,连老师都不会理睬我了。

她从早上一直折腾到太阳落山,没有从监控里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她仍然不罢休,说要报警处理。为了制止她,我只好重新编了一个谎言,“这些伤痕是我和校外那些小混混打架造成的。”

那天晚上开车回家的路上,我妈不停地数落我,“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哈,我还以为自己是为儿子讨回公道的女英雄呢,结果呢,你把我变成了无理取闹的泼妇!你居然打架,你居然和校外的混混打架!你知不知道那些人都是社会的渣滓,你居然和他们打交道?

从小到大,我给你的都是最好的,最好的学区房,最好的学校,最好的补习老师,你吃的穿的也统统都是最好的。你比同龄的孩子幸福太多太多,你居然一点不知道珍惜,我对你太失望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社会竞争激烈,你稍有行差踏错影响了学习,你将来就不会有出息!没有出息的人在社会上是活不下去的!”

最后,我妈从后视镜中凌厉地看了我一眼,“说说看,你为什么和那些人打架?为了什么?为了女孩子还是为了其他什么?说!”

我坐在后面垂着头,一声不吭。

也许是我缄默的态度刺激了我妈,她不顾车流往来,竟然将车停在了桥上,怒气冲冲下车,然后拉开后车门。她的声音尖锐如刀,“说,为什么?今天你要是说不出来我们就不走了。”

我扭头看了一眼我妈,我说:“妈,其实我一点都不幸福。你说没有出息的人将来在社会上活不下去,呵呵,不用等到将来。”

车子就停在桥边,从我拉开车门到跳下桥,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

河水很深很冷,我听到了我妈的哭声。

我觉得特别痛快。

2

先来的是警车,“嘀嘟嘀嘟”的鸣笛声,吃瓜群众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有他妈妈邵秋瘫软在地几近崩溃的号号哭声,许许多多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听上去热闹极了。

邵星辰就环胸站在旁边,嘴角含着一丝残酷的笑,欣赏着他妈妈搂着他的尸体不撒手、悔恨交织的痛苦表情。

谢一宁叹气道:“可惜,差了那么一点儿。”

她忍不住说教,“你说你和你妈有什么仇什么怨,非得用这种激烈的方式惩罚她?年纪轻轻,不知道生命可贵……”

邵星辰白她一眼,“关你什么事?大家都是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至少我没有自己找死!”谢一宁揉揉鼻子,理直气壮。

忽然,她的动作一滞,有些紧张地悄悄往旁边挪了挪。邵星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辆黑色的几乎与夜幕融为一体的大马车,马是黑的,车厢是黑的,连驾车的男人也是一身黑衣。

男人喊出他的名字:“邵星辰,上车。”

仿佛察觉到自己要去什么地方,邵星辰的身子微微一震,抬脚间不忘拖谢一宁下水,“她呢?还有她呢。”

男人面无表情,“她上面有人,她不归我管。”

邵星辰:“……”

上面有人的谢一宁还记得上面那人以赚钱为最终目的的任务,不由挺了挺胸膛,舔着嘴唇说:“那个……先生,能不能晚几天再带邵星辰走?他……还有些用处……”

男人抬眼望向远处桥的尽头,那里,站着一身红色袈裟的和尚。

“麻烦。”在谢一宁以为自己被拒绝了之后,男人吐出这两个字,抓起缰绳,驱车消失在夜色中。

谢一宁已经不是第一次和黑曜打交道,虽然上面有人,但她每次见到黑曜都有一种做错事的学生面对教导主任的感觉。

大约是走了后门心虚吧……

这时的邵星辰,眼见着黑曜离开,而耳边他妈妈的哭声越来越悲凉,不由一阵烦躁,“你不让我跟他走,你想干什么?”

谢一宁冷笑一声,“你不是很喜欢看你妈悔恨的模样吗?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机会,不多看看怎么对得起自己?”

邵星辰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只见她一阵风似的,飘进了那个湿漉漉的“邵星辰”体内。然后那个本该死去的邵星辰,在他妈妈的怀抱里,睁开了眼睛。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腕上,多了一串犀牛角珠子。

“喂,你到底是什么鬼?”

“我知道了,你是那种伺机占有别人的身体在人间活下去的恶鬼。”

“哼,别得意,你迟早会露出马脚。”

“喂,你干嘛好声好气和我妈说话?有没有搞错,你还对她笑?你现在假装的是我,你应该冷着脸说这次没死成、下次再努力,你应该问她满不满意!”

跟在身后的邵星辰一直喋喋不休,谢一宁死死忍住了回嘴的冲动。

等回到家中,她进卫生间洗澡换衣,邵秋终于不在旁边了的时候,她拧开水龙头哗啦啦放水,一边冲着邵星辰的身体一边压低声音,“老娘稀罕你这破身体……看清楚,你已经死了,如果不是我带着这串犀牛角珠子,你的身体便会慢慢腐烂、呈现出一具尸体该有的样子。”

她呲牙一笑,“想要夺舍重生的恶鬼,不会看上死尸,他们想要的是活生生的人体。”

邵星辰被她笑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哼了一声。

不过他很快就在自己的地盘上找到了优越感,颐指气使盯着谢一宁洗澡,“你怎么洗这么快?都没洗干净呢,你用沐浴露啊,哎,还没擦身体乳呢……”

谢一宁穿上睡衣,瞥他一眼,“你不是从来都不耐烦用身体乳吗?”

邵星辰脸色大变,“你怎么知道?你偷看我洗澡?你是个女色鬼!”

“滚!毛没长齐乳臭未干的小孩子,谁要看你?”谢一宁没好气,“我附在你身体里,能接收到你的记忆。”

她倒是见过赵棋观洗澡,也不是故意偷看啦。那时卫生间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以为里头没人,谁知道进去之后发现他泡在浴缸中睡着了。啧啧啧,那莹白如玉的肌肤,光滑得仿佛绸缎,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把。尤其他的两道锁骨,盛着汪汪清水,漂亮得不得了。

“喂,你一脸淫荡地在想什么?”邵星辰狐疑地看着她。

谢一宁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淡定地说:“小孩子家家的,不要老是胡说八道。”

邵星辰不满地小声嘀咕:“你很大吗?看上去顶多二十……”

3

邵秋搬了一张小椅子守在门外,一边竖着耳朵听卫生间里的动静,一边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时钟。当然,她什么都没有听见,卫生间里传出来的,一直都是哗啦啦的水声。

谢一宁漫不经心走出来的时候,着实被这位母亲严阵以待的阵仗吓了一跳。

邵星辰在旁边嘲讽道:“从前她就连我洗澡的时间都规定好了,不能超过十分钟。呵呵,现在都要亲自掐着时间了,她还真是清闲。”

“星辰……妈妈不是掐你洗澡的时间……”邵秋和邵星辰,还真是母子,仿佛知道儿子心中的想法,邵秋小心翼翼赔着笑解释,“妈妈只是担心你洗澡的时间太长……不是不让你多洗一会儿,我就是……就是……”

谢一宁微微一笑,“我知道,您是小说看多了,以为我会在浴缸里头割腕自杀。妈妈,别担心,我不会做傻事。”

邵秋的眼眶就红了,跳河之后的邵星辰乖巧得仿佛不是真实存在的,总让她心里惴惴不安。和死、自杀有关的字词,她提都不敢提,他却轻飘飘说出“割腕自杀”四个字,好像那是多么稀松平常的事。

她一面提心吊胆,一面却不得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唯有半夜的时候,蹑手蹑脚走进邵星辰的房间,帮他掖一掖被角,借着暗淡的月光,端详孩子安静的睡颜。可是眼前浮现的,却是邵星辰跳桥之前看向她的眼神,他说:“妈,其实我一点都不幸福。”

邵秋的眼泪悄无声息落下来。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不管平时的工作多忙多累,都一定抽出时间陪伴邵星辰,避免孩子因为父亲的缺失而造成心理问题。离婚的时候,她就斩钉截铁告诉过邵星辰:“离开爸爸,我们的生活不会改变。”

她从来就不依靠男人生活,她经济独立,纵使离婚,也能给邵星辰最好的一切。可是现在,她的所作所为都成了笑话,她竟然将星辰逼上了绝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谢一宁迷迷糊糊看到床前的黑影,猛然惊醒,她又被吓了一大跳。

“星辰,是妈妈,对不起,吵醒你了。”从前她对邵星辰说话是不曾这样客气过的。现在的邵星辰在她眼里是易碎的瓷器,稍有不慎便有打碎的可能。她迅速抹去脸上的泪水,佯装无事道:“你睡吧,妈妈出去了。”

谢一宁揉揉眼睛坐起来,拍拍身边的位置,“您睡不着吗?我们来聊聊天吧。”

邵星辰在床头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说:“有什么好聊的。”

邵秋和邵星辰,并不曾有过这样促膝长谈的机会,邵星辰从来都不善表达,而邵秋又太专制。

在邵秋犹豫着坐下之后,谢一宁道:“给我讲讲您上学的时候都做什么吧?”

邵秋家境不好,小的时候,是一边读书一边帮父母做农活和家务;大一点,是一边上学一边在学校食堂帮忙以减免学费;更大一点,利用闲暇时间做许多兼职。她虽然考上了清华大学,却从来没有心无旁骛一心念书的时刻,永永远远都在为各种费用绞尽脑汁、疲于奔命。

“我总是在想,如果将来我有孩子,我一定要给他一个优渥的生活环境,让他只需专心读书,其他什么都不用操心。”

而她又确实是知识改变命运的模范标兵,所以更加坚定了督促邵星辰学习的决心。要出人头地,就必须好好读书,这是她心中亘古不变的想法。

谢一宁往前倾了倾身子,托着下巴说:“您的想法是没错,但过犹不及您知道吗?这些年,我就像一根被您强行拉直了的绳子,丝毫不能松懈,而您还在不断地想要将这根绳子拉得更长更直,这让我觉得很累。老师还知道劳逸结合呢……”

这正是邵秋困扰的地方,“你忘了吗?妈妈带你看过电影,也带你出去旅游过,你学习累了的时候,妈妈有允许你听音乐、看课外书。我知道劳逸结合,我——”

面对死里逃生的儿子的指控,邵秋急急解释着。

邵星辰冷笑,“看什么电影她说了算,旅游的地方也是她选的,音乐必须是英文歌曲,连课外书都是四大名著、国外经典文学小说之类,还真是劳逸结合啊。”

谢一宁的余光瞥了一眼不屑一顾的邵星辰,伸手轻轻握住了邵秋的手掌。

“妈妈,那些都是您以为的劳逸结合,您以为可以让我放松的方式,但其实,都不是我喜欢的。我告诉过您,我想看《复仇者联盟》的电影,我想去西藏旅行,我想听周杰伦的歌,我想看武侠小说。您都否决了,您觉得会影响我的学习。”

邵秋连忙说:“以后不会了,你想做什么妈妈都同意。”

谢一宁笑了一下,“我觉得您应该说,这些你都可以做,但要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场合,不要沉迷其中影响学习就好。”

邵秋却笑不出来,邵星辰理智得不像一个刚刚经历生死的十六岁少年,他说话的口吻甚至让她觉得陌生。她隐隐觉得,跳桥之后,星辰虽然回来了,但他终究还会走的,他只是回来和她好好告别。

4

邵秋关了灯,轻手轻脚走出去。临走的时候,她将床头贴着的一张密密麻麻的学习时间表扯下来。

黑暗中,邵星辰的讥笑声格外刺耳,“现在知道后悔了。”

“如果,我说如果——”谢一宁睁大眼睛,“如果你还活着,如果你妈妈允许你看电影看动漫看武侠,允许你溜冰打篮球到处旅行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你能有足够的自控能力保证不影响学习吗?”

“我——”以为能脱口而出的话,忽然哽在了喉间。

谢一宁仿佛洞悉了他的想法,语重心长说:“所以,不管是你妈妈还是你,都得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如果你们能够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你妈妈会退让,你会在不影响学习的基础上争取到自己的时间,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邵星辰强硬地打断她,“不会的!你以为我没有抗议过吗?她从来都是听不进去,她从不觉得自己有错!”

“你哪有好好跟她谈过?你都是吵架好吗?”谢一宁拍拍脑袋,表示自己看到他的记忆,“你妈妈又不是蛮不讲理的女人,你好好同她说,她一定会理解你的。”

邵星辰嗤之以鼻,“你才认识她多久,你就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了?哈,你以为刚刚她是把你的话听进去了吗?她不过是安抚我,怕我再一次自杀!她的妥协和退让都是建立在我自杀的基础上!我说什么都不会管用,只有我的死才让她意识到自己错了,她才会后悔自己的所做作为!”

仿佛出了气似的,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谢一宁低声问:“那好看吗?”

邵星辰一怔,“什么?”

“因为你自杀,后悔着这些年给了你太多压力、反省自己教育方式出了问题的你妈妈,担心儿子再一次想不开,提心吊胆地讨好赔小心的样子,好看吗?”

邵星辰没有说话,小小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许久之后,他小声问:“你听到哭声了吗?”

是邵秋在房间里捂着嘴呜呜哭泣。

后来的几个晚上,谢一宁和邵星辰都听到她的哭声。

白天,她是不着痕迹努力补偿儿子的母亲,浑然无事似的,带着儿子打篮球、看漫威电影、逛公园和游乐园,对了,她还给邵星辰买了金庸全集。晚上,她掩饰不住自己的彷徨和脆弱,兀自在灯下研究青春期孩子的心理学和有关抑郁方面的书籍,一边看一边呜咽着泪流满面。

她既想带邵星辰去看心理医生,又怕邵星辰太敏感受到伤害。

那天她斟酌用词,谨慎小心地问:“星辰,妈妈带你去见一位厉害的叔叔好不好?”生怕邵星辰多想,她此地无银地补充:“就随便聊聊天,可以吗?”

谢一宁还未回答,邵星辰已经在旁边一脸不屑地叫嚷起来,“不要去!什么厉害的叔叔,她不过是想正式介绍她的男朋友给我认识!其实我早就见过那个男人了,长得又老又丑,笑起来像个憨子,真不知道她看上他哪一点。”

谢一宁无视邵星辰的反对,露出笑容脆生生应道:“好啊。”

气得邵星辰咬牙切齿,“谢一宁!”

到了目的地,他才讪讪道:“不是去见那个男人啊。”

而谢一宁也有片刻的怔忪,这里并不是她以为的心理诊所,而是疗养院,谢家的高级疗养院。就是在这里,十五岁的她承担了临终慰安师的职责,硬着头皮在死亡的阴影中横冲直撞。也是在这里,二十岁的她喝下一杯芒果汁,醒来之后,已经是孤魂野鬼。

也许是她发呆的时间太长,邵秋以为她胡思乱想,忙柔声同她解释:“那个厉害的丁叔叔今天在这家疗养院做义工,星辰你可以和他一起探望这里的老人。”

5

有的人,正值朝气蓬勃的青春年华,却轻而易举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有的人,已经趟过生命的长河垂垂老矣,却仍然贪恋人间不肯离去。不要放下活着的每一天,这样在最后不得不离开的时候,才能甘心放下,这大概就是丁医生想要告诉邵星辰的。

他没有长篇大论,只是带着这个曾经从大桥上跳下去的孩子,和疗养院的老人闲聊两句,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

有的老人身体常年病魔缠身,有的老人瘫痪在床,有的老人全靠氧气续命只剩一口气,他们无一例外都离死亡很近。丁医生弯下腰,摸着谢一宁的脑袋说:“你很勇敢,你也曾经离死亡很近,所以我相信,在以后的日子里,再没有什么能够难倒你。”

谢一宁扭过头,看到身旁的邵星辰忽然泪流满面。

第一次有人说他勇敢,在他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后。

和丁医生的谈话结束之后,谢一宁坐在疗养院的一楼大厅中,等待去停车场取车的邵秋。而邵星辰,头一次在她身边安安静静不发一言,睁大着双眼盯着雪白的天花板,出神。

“哎你——”就在谢一宁和邵星辰难得静坐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乘风破浪而来。她一把抓住谢一宁的手腕,一声声逼问:“你是什么人?你是谁?”

刹那间,谢一宁脸上血色尽褪,四肢僵硬,连呼吸都困难。

邵星辰惊讶地叫起来,“她怎么长得和你一样?是你的双胞胎姐妹吗?旁人有人在喊她一宁,难道她也叫谢一宁?你们不仅长得一样名字还一样?”

是的,她是“谢一宁”,是占据了她的身体现在在谢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谢一宁”。刚刚死的时候,谢一宁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死了。如今,跟着赵棋观见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她大概能够猜到,眼前这个“谢一宁”,恐怕和她的死脱不了干系。

初初的震惊过后,谢一宁眼底涌现些许愤怒,就在她以为自己身份暴露、要豁出去和“谢一宁”撕逼的时候,“谢一宁”握住她腕间的犀牛角串珠,急迫地问:“你为什么戴着他的手串?你是他什么人?告诉我,他在哪里?”

他?赵棋观?

连珠炮似的发问信息量太大,谢一宁再一次震惊了。

在“谢一宁”几乎要捋下她的手串之际,她眼疾手快收回手,环胸而立,第一次觉得自己掌握了主动权。虽然她还有些云里雾里,但这不妨碍她利用仅有的信息快准狠地击中面前这个冒牌货。

“手串当然是他送给我的啊。你也知道这个手串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了,他几乎天天戴在手上不离身的,现在他送给我了,你难道猜不出来我是他什么人吗?”

“谢一宁”果然脸色大变,“不可能,你是个男的。”

谢一宁微微一笑,“男的怎么了?没见过同性恋啊。”

邵星辰又跳脚了,“喂,死女人,你胡说什么?别往我身上泼脏水啊,我可是根正苗红地喜欢女生的。”

“不,不可能……”仿佛受到重创,“谢一宁”失魂落魄,嘴里反复念叨着,“不可能……当初,他……他……”

猛然间她回过神,一把揪住谢一宁,“我不相信,你带我去见他,我要亲口问他。”

谢一宁就一点点把自己的袖子抽出来,云淡风轻地说:“我不知道他要不要见你耶。”她露出一个看似单纯无害实则挑衅的笑容,“等我问问他再说吧,他不大喜欢见无关紧要的人。”

她抬高下巴,非常高姿态地走出疗养院,感觉自己算是间接出了一口鸟气。不过,等她坐到车上,偶然间回头,看到“谢一宁”面无表情、眼神阴冷、充满戾气地凝视着她的时候,她就开始忐忑了。

这个看上去似乎和赵棋观有一腿的“谢一宁”,有点可怕啊。

6

虽然很想去云阶月地问一问赵棋观,但想到这个“谢一宁”恐怕会派了人跟踪她,谢一宁便安分守己地待在了邵家,反正她在邵家的日子也不多了。大多数时候,她窝在邵星辰的房间里,看金庸的武侠小说。邵秋已经知道孩子需要私人空间,轻易不进来打扰她。

唯有邵星辰上跳下窜地来事儿,“你不要看这本《雪山飞狐》,你看那本《神雕侠侣》,我喜欢杨过……我妈允许我看电视了,你去开电视看啊,我从小到大几乎没看过电视……”

“你还想干什么?”谢一宁忽然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邵星辰马上掰着手指罗列出来,“我想看《银魂》和《灌篮高手》,想学着开摩托车,想收集全套的乐高漫威英雄……”

说着说着他蓦然意识到什么,眼眶泛起泪花,声音带出一丝哽咽,“想去一次极乐世界海洋馆,想参加学校里的篮球社,想邀请杜莎莎一起去图书馆……”

谢一宁摇摇头,“我没有时间做这么多事。”

十六岁的邵星辰毫无预兆地歇斯底里大吼:“那你附在我身上做什么?你不是专门帮死去的人实现愿望的吗?”

“不是。”谢一宁斩钉截铁地否定,“死去的人已经死去,而活着的人却还要咬牙活下去。我附在你身上,是可怜你的妈妈,是想让她不那么痛苦。我只能帮你做一件事了,时间太久,犀牛角的手串也压不住尸体的腐烂。你好好想想,到底要我帮你做什么吧。”

“她可怜难道我就不可怜吗?从小到大,我都只是她手里的傀儡,完完全全按照她的期望成长。我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不是她的儿子,我只是一个为了让她脸上有光、有资本炫耀的学习机器!”

邵星辰蹲在地上,号号大哭。

谢一宁作出一个拥抱的姿势,仿若将这个小小的触碰不到的孩子抱在怀里。她轻声说:“她爱你的方式出了错,你想纠正她的方式也出了错。”

而这个错误,邵秋和邵星辰,都没有机会再改正了。

7

傍晚的时候,邵秋出去了一趟。

她并不是很放心将邵星辰一个人留在家中,不过联想到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状态越来越好,邵秋内心的阴霾被驱散了不少。

她的努力不会白费,星辰一定会好起来的。

“妈妈很快回来,有事打妈妈电话。”反复叮嘱了邵星辰,邵秋方才离开。

她前脚刚走,谢一宁马上就悄悄跟了出去。

邵星辰飘在谢一宁身后,瞧不惯她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哼哼道:“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我听到你妈的电话了,好像是一个叫郑荣的男人约她。”谢一宁的脸上露出八卦的兴奋,“你妈要是对这个郑荣有点意思,咱使把劲,把他们俩给撮合了,你妈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邵星辰嫌弃地说:“郑荣就是那个又老又丑的男人,我妈其实不喜欢他。我和他吃过几次饭,一点情调都没有,我妈一顿饭跟他都说不上两句话。她喜欢的是他们公司那个年轻又帅气的部门经理,那个部门经理对我妈也有点意思,不过区区一个部门经理哪里比得上人家工厂老板?”

在邵星辰心中,邵秋的形象并不高大,他的嘴角浮起若有似无的讥笑,“她就是要面子,爱慕虚荣,非要找个有钱人压我爸一头。”

和邵秋相依为命长大的邵星辰,纵然对妈妈颇有微词,但内心,依然像所有依赖母亲的孩子一样,将妈妈当成自己的所有物,对可能夺走妈妈的男人极尽贬低。

谢一宁在饭店门口见到郑荣,那是一个五十岁上下、有点黑有点壮实的男人,并不是邵星辰形容的那样又老又丑。

眼见着他们进了包厢没法儿跟了,谢一宁示意邵星辰,“你进去看看情况,我在隔壁等你。”

“不去。”邵星辰一口回绝。

“你不去啊,那我进去了。”

这是杀手锏,邵星辰哪能允许她暴露自己,被逼无奈,“好吧,我进去看看,你千万藏好。”

其实跟踪邵秋和郑荣的见面是赵棋观的意思。

谢一宁以为赵棋观是想让她当红娘,为这个即将失去孩子的母亲寻求一丝慰藉,直至邵星辰穿墙而出,急切地催促:“快去救我妈,郑荣想要强暴她!”

他抑制不住浑身颤抖,头一次懊悔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永远不能忘记,郑荣一次次想要握住妈妈的手,一次次被妈妈不着痕迹地躲开之后的恼羞成怒。这个男人和妈妈周旋多日,终于不耐烦地露出了本来面目。

“邵秋,大家都是成年人,你也不是没有结过婚的黄花大闺女了,有些事情你该明白的。你一直默默测试我会不会是一个合格的继父,我呢,也佯装不知配合着你,这么长时间了,你也该给我尝点甜头了。”

他把妈妈压在沙发里,面目狰狞又可怖。

邵星辰恍然间明白,他的妈妈,违背自己的心意,和这个她一点都不喜欢的男人来往,是因为这个男人看上去忠厚老实沉稳,更加适合做一个父亲。她喜欢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儿子需要一个合格的父亲。

而那边,谢一宁一脚踹开包厢房门,握住桌上一瓶红酒狠狠砸开,尖利的玻璃对着慌慌张张提裤子的郑荣,“你个王八蛋,信不信我阉了你!”

本来就做了亏心事的郑荣被谢一宁的狠劲给唬住了,又是公众场合,他不欲将事情闹大,贴着墙壁灰溜溜跑了。

谢一宁把外套脱下来披在邵秋身上,然后抱着她轻声说:“妈妈别怕,我保护你。”

“妈妈没事。”一向刚强惯了的邵秋抱着儿子又哭又笑,“如果刚刚你没有进来,妈妈也对付得了他。”

邵星辰红着眼睛飘过去,慢慢靠近邵秋,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

徒劳的,再也不可能抱到妈妈的拥抱姿势。

“谢一宁,我想到请你帮我做什么事了。”

8

离开的那天早上,谢一宁为邵秋煎了一个心形鸡蛋,泡了一杯麦片,削了一个苹果。这么多年来,这些事情都是邵秋在做,邵星辰从来都是在邵秋的安排下十指不沾阳春水、心无旁骛地学习。

“我们家星辰长大了啊。”餐桌上,邵秋享用着儿子为她准备的早餐,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谢一宁端端正正坐在对面,看着邵秋认认真真说:“妈妈,谢谢您。妈妈,对不起。妈妈,我爱您。”

旁边,邵星辰的声音和她的声音重合在一起,“妈妈,谢谢您。妈妈,对不起。妈妈,我爱您。”

“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邵秋借着扭头的动作,迅速抹去泛出眼眶的泪水,“妈妈很开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流下来。

谢一宁告诉邵秋,“妈妈,我想去海边捡贝壳。”

邵秋便驱车带她到了海边。

十月的海风吹在人身上有丝丝凉意,谢一宁裹紧了身上的外套,缩着脑袋支走邵秋,“妈妈,您去帮我买一杯珍珠奶茶吧,我要放好多好多珍珠。”

奶茶店离得不远,邵秋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邵星辰遥遥望着大海的背影。可是等她付完钱,接过奶茶的时候,那个位置却没了邵星辰的身影。

有人在喊:“谁家孩子被浪卷走了?快救人啊。”

被浪卷进海中的并不是邵星辰,隐隐看出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转瞬间就被浪冲得越来越远。而邵星辰已经疾步趟过浅水,然后扎进海里,向那个孩子游过去。

“星辰,星辰!”邵秋心里的恐慌越来越大,她快步奔过去,却绊到石头摔倒在沙滩上。她想要站起来,却浑身无力,只能哭喊着朝邵星辰的方向伸长手,努力想要抓住渐渐远去的儿子,“星辰不要去,不要去……”

其实真正的邵星辰就站在邵秋身后,泪流满面地看着无望的妈妈。

妈妈,我不是因为不幸福、不是因为恨你才从桥上跳下去寻死的。我是为了救那个孩子才死去的。我见义勇为,舍已为人,妈妈,你要为我骄傲!

这正是谢一宁附在他身上,最终想要传达给饱受丧子之痛的母亲的信息。

9

那个孩子得救了,邵星辰,却沉入了海底。

一切都在赵棋观的预料之中,看到谢一宁回来,他笑眯眯给她看支票,“那个孩子的家人亲自把钱送过来了,还对着我千恩万谢,就差把我供起来了。听说他们让孩子认邵秋做了干妈——啊,谢一宁你干嘛?”

谢一宁大步逼向赵棋观,然后一伸手将他壁咚了,“说,你和那个害死我附在我身上的冒牌谢一宁什么关系?”

“你不要离我这么近。”赵棋观小心翼翼抱着自己,尽量不碰到谢一宁。

“不要转移话题。”

“啊呦,哪有转移话题,我就是提醒你一下。”触碰到谢一宁恶狠狠的眼神,赵棋观揉揉鼻子,“我真不认识她,前一阵儿我不是还特意去看了一眼吗?附身的那个鬼魂,是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当然,没你漂亮,没你清纯,没你可爱,瞧着有些阴沉。”

“还有呢?”

“呃……其实我还没有完全查清楚——”

“说!”谢一宁又靠近了一些,眼见着鼻子就要碰到赵棋观的鼻尖。

“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用这么一招?”赵棋观哀号一声,“你知道我不能和异性触碰的。”

“那你说不说?”

“怕了你啦,就是那个鬼魂吧,她穿着的是古时的衣裳,看着年代挺久远的。而且她好像不是一般的鬼魂,到底哪里不一般,因为她藏在你的身体里,我暂时看不出来。”

谢一宁皱起眉,赵棋观安慰她,“不过也因为她藏在你的身体里,她就算有哪里不一般也施展不出来,所以你不用怕。”

话问得差不多了,谢一宁收回手,斜睨赵棋观一眼,“但是她好像很喜欢你的样子。”

赵棋观就甩了一把自己不存在的头发,得意洋洋道:“没什么好奇怪的,当年喜欢我的粉丝能从这里排到银河再绕月亮三圈。”

“当年?”

“对,当年。”

谢一宁欣慰一笑,拍拍赵棋观的肩膀,“恭喜,你的调查方向有了。”

“谢一宁!”赵棋观咬牙切齿,“你说话就说话,动什么手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