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宴

文/麦兜兜

1.杜家求医

十二月份的汴梁,最是干冷,虽没有下雪,料峭的寒风割在人脸上也是生疼得紧。城门口,那张贴了许久的告示已经被风吹得卷起一角。突然,一个白皙如玉的少年伸出手把它揭了下来。

这告示是汴梁首富杜家所贴,是为杜家的老爷杜仲求医。

说起杜仲这人,可是有一番来历。他本名唤作秦池,乃是汴梁城边一个普通的武生,本是靠走镖为生,虽不殷实,日子勉强能过得下去。可后来家里出了变故,双亲不幸亡故,他不愿呆在那个伤心地,便萌生了进城寻个差事的念头,正巧碰到杜家要找马夫。

几次交流下来,杜老爷发现这秦池是个可塑之才,索性带在身边教他处理生意往来。这秦池也是聪明绝顶,短短几月,竟是帮杜老爷谈下了几单大买卖。

杜老爷本就无儿,身边只有一个女儿,见了这个年轻人虽然杰出,却是难得的谦虚谨慎,更是愈发打心眼里喜欢,不过一年,就放心地把手头大部分生意交到了他手上。等到女儿慈姑十六岁的时候,更是将秦池写入族谱,招为上门女婿,这秦池从此就改名杜仲。

杜仲虽娶了金凤凰,却依然待人谦逊有礼,整个汴梁城的人都夸杜老爷找了个好女婿。

可惜好景不长,在慈姑生下女儿阿月还没几个月,春日全家一起出游的时候,于近郊遇到了一群蒙面劫匪。这群劫匪心肠狠毒,得了银钱还不愿放过人,大肆屠杀,慈姑和杜老爷都惨遭遇害。杜仲也在与那劫匪头目决斗之时双双坠落山崖。至于女儿阿月,也是不知所踪。

所幸的是,三日后,杜家的家丁在山崖下的山洞找到了重伤的杜仲。杜仲被救回府后因悲伤过度,就再不愿见人。也不知在山洞里染了什么怪病,他整日里只嚷着吃不饱,每天吃下一桌子的肉也是饥肠辘辘。白管家请遍了汴梁城的名医,开了无数药方都不见好转,只得在城门口贴了告示,寻求神医。

2.少年郎中

这日,一个小厮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对白管家说:“白管家,外面有个自称苏勒的大夫说能治好老爷的病。您快去看看吧。”

白管家跟着小厮快步来到主厅,就看见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在细细观赏墙上挂着的一幅画,随身还带着一个紫竹药箱。

白管家虽疑惑这大夫如此年轻,仍不敢大意,躬了躬身子道:“阁下就是揭了我府上告示的神医?”

那少年微微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梨花酒窝:“神医不敢当,在下苏勒,幼年曾随师父学过几年医术。府上老爷的病,苏勒虽不敢说能治愈,但必定倾尽全力。”

白管家见这少年如此恭敬沉稳,心下不禁定了定神,嘱咐小厮:“快给苏勒大夫准备一间上房,小心伺候着,万万不可马虎。”又对苏勒说,“劳烦大夫先随我去看看老爷的情况,也好有个准备。”

旁边已有伶俐的小厮捧了那紫竹药箱,苏勒抬脚跟着白管家走出门,似不经意地问道:“府上的老太爷可是十分爱马?别人都在正厅挂松鹤延年,偏贵府上挂了匹马。”

“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嗜马如命,这画上画的便是他最心爱的黑骊。这马来自西域大食国,日驰千里,十分通人性,可惜在那次事故中与老爷一同坠下山崖,再也寻不到了。”白管家的脸色暗淡下来。

几句聊下来,就到了一间房子。刚一开门,就是一阵浓重的腥臭味扑来。白管家说:“苏大夫,希望别吓着您才好,这几天,老爷的病愈发严重,已经连房门都不能出了。”

屋里的窗户都拉上了厚重的帘子,隐约只能看见床榻上似乎卧了一个人。白管家走到桌子旁,从镂空匣子中取出几颗夜明珠放在灯台上,苏勒的眼前顿时一亮。

床上确实有一个人,或者已经不能称他为“人”,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一团肥腻腻的肉球。五官都扭曲得厉害,肚子高高地隆起,周身起了硕大了脓疮,让人几欲作呕。

见了白管家,杜老爷眼中忽然现出光彩:“肉,我要吃肉……”他伸手拍打着床板,横肉颤了又颤。

苏勒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他从那药箱里拿出了一个碧绿瓷盅,那盅里盘了一条金色小蛇,不过三寸长,一动不动,仿佛是死掉了一般。

白管家惊诧万分,问道:“苏大夫,敢问这可是传说中可解百毒的赤金鳞?”

苏勒略略看他一眼:“老管家好眼力。”又从怀中摸出半炷香,拿火镰点了。那香燃出的青烟如帐幔,罩住那小蛇,引得它缓缓睁了眼,那眼睛竟是血红的。苏勒掐息了香,对那小蛇说道:“去吧。”

电光火石间,赤金鳞就爬上了杜仲肿胀的肚子上,它张开嘴巴,一口咬住肚脐处,开始大口地吮血。就见杜仲的肚子如泄了气的皮球,慢慢瘪下来,约莫比之前小了一圈。

赤金鳞吸了半个时辰就松了口,乖乖溜回到苏勒的手掌中,鎏金般的鳞片变成墨汁一般漆黑。苏勒把它放到瓷盅里,又放回了药箱。

白管家见杜仲安静下来,也不再叫喊,不由大喜过望,当即就唤他作神医。苏勒扶住他,正色道:“老管家莫急,这只是第一步,明日的医治才是最重要的。”

用清水净了手,苏勒又命小厮在屋中放了十余个香炉,把白芷、甘松、三奈、丁香、藿香、连翘等药草碾成粉末,并加上迦南香、冰片等香料一同焚烧。

傍晚,白管家摆了一桌酒席,请苏勒上座。酒过三巡,白管家喝退众人,带着些许醉意,低声问苏勒:“苏大夫,我家老爷得的到底是什么病?我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过这种可怕至极的病症。老爷一直叫喊着要吃肉,这些年来我也寻了许多厨子给老爷做肉吃,可他总不满意,说是不够美味,胃口一天天大起来。有一次他从厨房抓了只鸡,也不管那鸡还活着,就生生咬了上去,那模样,像极了,像极了……”

“像极了野兽是吗?”苏勒眼中泛起奇异的琉璃色。

“苏大夫说的极是。老爷从被人救回来就变得古怪起来,我一直在想,莫不是被什么鬼怪附了身?”白管家目露惧色。

“你家老爷确实是被鬼怪所纠缠,这鬼怪唤作‘饕餮’。”苏勒微微笑起来。

“小老儿从未听过这‘饕餮’之说,烦请苏大夫详细说说。”白管家又给苏勒斟了一杯酒。

“《西南荒经》上曾记载过这种恶兽,有首无身,凶悍贪食。这种鬼神附到谁身上,谁就会化成贪得无厌的野兽,要吃尽天下一切美食,最后会把自己都吃掉。”

“这可如何是好?明日我就出府去普济寺请个得道高僧,来降服这妖怪,救出我家老爷。”

“老管家莫急,我在随师父学医的时候也学过一些捉妖的本事,明日且看我如何帮你捉住这‘饕餮’。”苏勒气定神闲。

3.活捉饕餮

夜空中飘过几片乌云,直把月亮遮得严严实实。更夫的梆子已经响过三声,杜府里夜深人静。

苏勒坐在床边掐了掐指算算时间,“噗”地把油灯吹灭,和衣睡下。蓦地,他耳边响起了马匹的奔驰声,雷霆万钧,呼啸磅礴。不知哪个院子里传来惨烈的呼叫,霎时间,落锁开门声、奔走号哭声、呢喃私语声混在一起,好不热闹。

苏勒的嘴角泛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闭上眼睛,一夜好觉。

第二日一大早,白管家就来敲门,语带急迫:“苏大夫,您醒了吗?请您快去看看我们老爷。”

昨日紧锁着的房门现在大敞着,一进门就看到床前的屏风上贴了一幅画,画上的黑马英姿飒爽,生动得几乎快从画上跃下来。

“这不是昨日主厅墙上挂着的那幅马吗?怎会在这里?”苏勒扭头看向白管家。

白管家苦着一张脸,搓着手道:“小人也不知啊,昨夜我刚入睡,就听到老爷在屋里发出惨叫,连忙进来查看,就见那画出现在屏风上。询问老爷,老爷说夜里有一匹马闯进屋里要吃了他,见有人来,就,就跳回了那张纸上。”

“你是说那马是活物吗?”苏勒挑了挑眉。

“不是活的怎么会凭空出现在屋里?昨日它还挂在主厅,况这屋子还是落了锁的,怎么进得来?鬼,必是有鬼了。”白管家语无伦次。

苏勒语气柔和:“老管家不要惊慌,今日一切都将水落石出。还是先给老爷驱邪要紧。”

他提笔写下一张方子,唤小厮进来按药方抓药,叮嘱道:“只用中火,三碗水熬成一碗药即可。”小厮接过方子,腿脚麻利地跑去准备。

苏勒又起身去看那杜老爷,他躲在被子下,抖成一团,肥胖的身躯扭动翻滚着。

不一会儿,小厮就端了一碗棕褐色的药汁进来。苏勒命人按住杜老爷,强给他灌了下去。

那杜老爷喝下药没片刻就眼皮翻白,疼得在床上翻来滚去,拿手扼住了脖子,最后索性趴在床边开始呕吐,吐出的竟都是些腥臭的酸水,屋里顿时臭气熏天。

随行的小厮眼睁睁看着杜老爷生生呕出这么多秽物,早已吓得肝胆俱裂,落荒而逃。白管家虽然强撑着,可也退到了屋子的另一角,战战兢兢地说不出话来。

苏勒搬了张凳子坐下来,看着那肚子瘪下的杜老爷,问:“你来告诉我,杜老爷在哪里?”

白管家惊愕:“苏大夫,他不就是杜老爷吗?”

苏勒伸出一只手轻轻摇了摇:“老管家,他可不是杜仲。”

那“杜老爷”咬了咬牙关:“我不是杜仲是谁?你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蛊惑人心。”

苏勒看向那幅画,瞟瞟“杜老爷”道:“昨夜这匹马是要来吃你的,你若再不说真话,今夜它可真要把你生吞活剥地咽下去。”

“杜老爷”满脸恐慌,说不出的凄厉:“不要,不要让它吃了我,我说,我什么都说。”他呜咽着道,“一切都要从五年前说起。”

4.真假老爷

那时汴梁有一伙很有名的马贼,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最后把目标锁定了首富杜府。

可是这杜府门院戒备森严,又有很多护卫,一时间也难以硬攻。马贼的首领秦泗,就派他的孪生弟弟秦池进杜府打探,绘制府内地图,以便内外接应,一举拿下杜府。

可是这秦池早就不想再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他进入杜府后颇得杜老爷器重,又被招为女婿,前途一片大好,更是不愿意与哥哥为伍。

秦泗许久联系不到秦池,就知道弟弟叛变了。他怒不可遏,几次想要偷偷溜进府杀掉弟弟。秦池也知道秦泗不会轻易放过他,更是将杜府防护得如钢铁般严密,秦泗毫无下手之机。就这样一个满怀杀心,一个充满戒备地过了四年。

直到有一天,秦池带了全家人出门游玩,被秦泗寻到机会,带了马贼找秦池复仇。秦池在与秦泗厮打时双双坠入山崖。在山崖的洞里,他杀掉秦池,换上秦池的衣服,摇身变作杜老爷。

“秦泗,你可知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那几日在洞里吃了什么活下来的?”苏勒眼中充满嫌恶。

“那洞里什么东西都没得吃,我为了活命,只得把秦池的那匹马吃了。”秦泗目光闪烁,咽了口吐沫。

“你到现在还不肯说吗?你在洞里到底吃的是什么?”苏勒目光如剑,冷冷地看着他。

秦泗跪在地上抖若筛糠,额间冷汗直冒,却不肯再说一句。

“那日你同秦池一起坠入洞中,两人都身受重伤,饥肠辘辘。你拿剑把他的胳膊斩下,然后……然后就把他生生吃了。人肉的滋味,可是美妙之极啊,让你欲罢不能,终日都惦记着那滋味!

“你贪如‘饕餮’,总有一日会把自己的血肉都吃下去,这就是你最终的报应。白管家,报官吧。”苏勒顿了顿,“再劳烦老管家去我医馆‘京极堂’一趟,把你家小小姐阿月接回府上。阿月一年前掉入河中,在下游被村子里一位打渔的老爹发现救活,这一年都养在那里。”

说完,苏勒挎上药箱就要离开。白管家快步上前拦住苏勒,敛了衣摆就要跪下:“先生定是会法术的神仙,能把画中的马变出来,又找到了我家失踪许久的小姐。”

苏勒摆手止住,说:“画中的马可不是我变出来的。昨夜那杜仲才呕吐完,身体极其虚弱,一旦入睡,寻常的脚步声自是不会注意到。

“我趁他睡熟,独自溜到客厅将挂着的画取下,再将房门的锁使些法子打开,把画贴到屏风上。门一锁,接下来不过是使些口技,混淆视听。本是拙劣之极的把戏,可偏那秦泗作贼心虚,听到马嘶鸣的声音就开始慌乱,惊叫起来。白管家莫要谢我了,还是先去接阿月要紧。”

黄昏之时,官府里就来了人带走秦泗,阿月也被白管家接回杜府。

次日,白管家携礼物去京极堂,却见昨日还粉饰一新的药铺,变成了挂满蜘蛛网的颓败模样,匾额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