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志异之人器

1

大原天启三年腊月初八,胥都京师,雪霁初晴。

打更的张阿三行走在雪地里,抬头望了一眼天边的一钩新月,仿佛已看到了明日清晨的太阳,扯开嘴角笑了笑。

忽地起了一阵怪风,刮掉了张阿三的毡帽,他便跟在帽子后边追着跑。

不知何时,有个白色的身影也跟着他一起跑,还问了一句:“大哥,你也在找东西么?”

是个女子,声音柔美温婉,就是拖长的音调显得有些瘆人。

张阿三目光紧盯着隐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帽子,胡乱应了一句:“风把我帽子吹走了。”

女子停了下来,凄凄哀哀地说:“我也在找东西。”

这时风也停了,张阿三终于把帽子抓到手了,戴在头上。回过头来问她:“你在找什么?告诉我,我也帮你找。这么冷的天,找着了早点回去。”

他这才看见女子穿着一件单薄的雪色中衣,长发覆在身前,遮住了脸,也遮住了她的身子。

“你怎么穿得这么少就出来了?到底丢失什么东西?”张阿三有些急切。

女子伸出手,扒开覆盖在肚子上的长发,露出的腹部有一个黑洞的,凄厉地哭喊起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丢了!”

张阿三愣在原地,震惊得无法动弹。

血滴滴答答地从那女子的肚子里流出来,一道长长的伤口自心窝处延伸到小腹,惨白的肉狰狞地外翻着。

她像是毫无痛觉地伸手去翻她的肚子,一边翻一边哭:“我的孩子没了,他原本在这里睡着,现在却不见了……”

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鸡鸣,鸡鸣过后雾气散了一些,张阿三被定住的身体,也恢复了一点知觉。

他吓得丢掉手里的东西,飞快地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喊:“有鬼!有鬼!”

谁知没跑几步,又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伸手一摸,就沾了满手温热黏腻的液体,一股浓重的腥气也扑面而来。

2

因临近年底的元正假,大理寺卿沈临安这几日都泡在卷宗室里,一一将这一年来经手和复核的各州郡县刑案的卷宗,分门别类归档。

这时推官李毅来报,京兆尹胡天全大人来访。

沈临安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跟李毅一起去了后堂的会客室。

屋内炭火正旺,胡天全身材矮胖,此刻正焦头烂额地坐在桌前抹汗。

沈临安在成为大理寺卿之前,曾在京兆尹处历练了两年,因此他与胡天全有师徒之谊。平日里见着都以学生身份相称:“先生在为什么事情烦恼?”

胡天全也不多客套,将手里的一个卷宗递给沈临安:“这事恐怕要麻烦你。”

沈临安笑道:“这是小事,怎的麻烦先生亲自跑一趟?”

胡天全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道:“这不是前几日皇上在朝堂上明言,今年元正节将会举行大祭。特地点名要我们三司在那之前了结手里的案子,图的是刑狱清明,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可这案子,太过蹊跷,我是越审疑点越多,想着怕是不能在期限内结案,只好……”

沈临安知道胡天全虽然为人圆滑狡诈,可不是昏庸之辈。“先生假意错判,是想这案子交到我手里?”

胡天全点头道:“是。你也看过卷宗了,这案子的很多疑点都无法用常理来解释。首先是四更天张阿三确实在城南一带巡逻打更,他那不太熟稔的更鼓声以及那一副好嗓子,很多人都可以作证。”

“可这四更天还在城南打更的人,第二日清晨却是在距城南二十里地的洛河上醒来的,一具女尸正躺在他身下被冻住的河里。”

“巧的是约莫四更一刻,南华门的值守钱根亲眼看见张阿三与一女子,以十分诡异的速度跑出了城门。张阿三的供词里也说他被那具女尸绊倒过,手上还沾满了那女子身上流出的血。可仵作验尸结果却是那女子已死好几天了。”

“最可疑的是从张阿三报案的时辰来看,他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走完来回四十里路。况且张阿三老实巴交,想不出杀了人又来报案这种迷人眼的法子!”

“那这可真是见鬼了!”李毅在一旁拍了拍脑门道。

胡天全一副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我也是这样想的。听闻天机阁有位能通鬼神的女卦师楚九臻,我曾派人去请过她来协助探案,可被她拒绝了。”

“听闻她与你关系不错,于是我就跟张阿三商量,让他签了这份罪状,让你出面去请楚姑娘相助。”

楚九臻是沈临安的朋友,的确如传言所说,能通鬼神。可她的身份不一般,不想与他人有过多牵扯,拒绝胡天全的请求是意料之中的。

沈临安说:“先生放心,这事我会尽力。”

3

楚九臻一早就收到有枉死鬼的消息了,拒绝胡天全,是想自己着手追查鬼魂所在和她死亡的真相。

直到沈临安派人去请她,才知道案件已经移交给大理寺了。

她是渡魂引一事,沈临安是知道的,他们约定过,互相帮助,各取所需。她给鬼魂真相,沈临安给活人一个交代。

两人一道去停尸房瞧了那具无名女尸:身上只穿着一件被鲜血染透的绢料中衣,腹部一道长长的伤口,脸被毁得很严重。

奇怪的是在河床冻层下的冰水里泡了那么久,又被放在京兆尹处的停尸房七八日,尸身依旧没有任何腐烂的迹象。肌肤细腻光滑,犹如活着一般。

沈临安问仵作许师傅:“你可听说过什么存尸法,能长时间保持尸身鲜活如初?”

许师傅摇摇头:“我们用寻常法子,也不过能存个十来日。可那是用石灰去水的法子,尸体的皮肤不可能像这般水润光泽。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

楚九臻站在女尸旁,细细打量她被剖开的腹腔:“五脏俱在,似乎并没有少什么。可杀人只需一刀即可,为何要剖腹毁容?”

沈临安说:“一般仇杀案件中,会有这般血腥残忍的杀人手段。”

这时许师傅提出了他的疑问:“寻常尸体若在水中浸泡这么久,尸体会肿胀到难以辨认的程度。可这具女尸,似乎还保持了生前的样貌。”

沈临安恍然大悟:“所以凶手毁掉女尸容貌,并不是泄愤,而是知道尸体不会腐烂!”

楚九臻忽地想起来什么似的:“你们听说过天材地宝吗?所谓天材即集天地灵气生成的宝物,比如传说中的人形何首乌,千年灵芝,以及上一次成精作乱的海搫珠等都是天材之宝。地宝就是所谓埋在地下的宝物,比如王侯公爵的墓葬珍品。”

“传说中的天材之宝,大都有精进人体气血,增强体质,延年益寿的功效。可这样的宝物难得,于是就有人想出了人为制造天材之宝的法子。我曾在《大原奇物志》上面看到过以人为器养宝的……”

沈临安有些疑惑:“以人为器,这法子也太阴毒了。那宝物长在人体内,人不难受吗?又如何取出宝物,人会不会因此丧命?”

说到这里,他忽地停下来,一脸震惊地望着被开膛剖腹的女尸。

楚九臻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能以人为器养宝的人,自是不会在意他人死活。那无名女尸很有可能就是被人活体取宝害死的。”

“可这只是我们的猜想呀,如何证实呢?”李毅挠着后脑勺说。

“去请莲生堂的掌柜的过来,他医术精湛,涉猎极广。只要能证实女尸不腐是跟她生前所食有关,那就说明猜想没错。”沈临安说。

4

距离京师胥都三十里地的沐恩县,住着一位极有影响力的大儒许清直。

他十八岁就在科考中一举夺得功名,入了翰林院,这在整个大原朝可是头一例,也因此得了文侯钟峥嵘的赏识,将嫡女钟毓秀嫁与他为妻。

钟毓秀是当时京中第一才女,两人婚后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文侯去世后,钟毓秀哀伤过度,许清直也辞去了朝中职务,带着妻子迁居沐恩县,专心学问。

虽无功名在身,可因他为人正直,清名在外,如今在大原拥有很高的声望,是文人中首屈一指的大儒。

唯一遗憾的是许清直年近不惑,膝下无子。据传是因为文侯去世时,钟毓秀忧思过重,不仅滑了胎还伤了本元,此后便一直杳无音讯。

哪知这事突然有了转机,起因是年初钟毓秀做主,将府中婢女林芳菲纳为许清直的妾室。谁也不曾想,新姨娘这般有福气,竟能荫庇许府人丁兴旺。

不久府中就双喜临门,夫人和新姨娘都有了身孕。

沐恩县城门外,沈临安正跟一行穿着便装的大理寺衙役交代事情,楚九臻静立一旁,正出神想着什么。

待那些人得了沈临安的命令离去,他走过去问楚九臻:“小九,在想什么?”

楚九臻“嗯”了一声,答非所问:“你的事忙完了?”

沈临安点头:“根据莲生堂的霍掌柜提供的线索,让他们先去沐恩县内四处访查一下。这样我们去许府,不至于太被动。”

沈临安口中的线索,是关于那具无名女尸,在霍掌柜瞧过之后,得到的新消息。

霍掌柜行医三十余年,一眼就看出那女尸生前已有身孕,因此从女尸体内取走的根本不是什么宝物,而是紫河车和胎儿!

而他们先前推断的也没错,因女尸生前吃了大量的有促进生长发育功效的集生草,药效残留在体内,保持了她尸身鲜活。

也就是说,凶手确实是在借女尸身体养宝,只是宝物是胎儿和紫河车。

沈临安从霍掌柜那里得知,这集生草有促进生长之效,对胎儿尤其有益。

可此物生长环境恶劣,极难采摘,因此价比黄金,一株集生草,价值百金。所以购买集生草的客人非富即贵,基本都是因为家中有人怀有身孕。

莲生堂里此前屯有十株,约莫三个月前,被一位许夫人一并买走了。

而这位许夫人,就是沐恩县大儒许清直的正妻,钟毓秀!

原本莲生堂也不会去过问客人的身份,只是大原人有个习惯,一般家中有孕妇,都会提前预定好接生婆。

莲生堂除了卖药,也养着接生婆,一般还会配上一名随行的郎中,诊金虽然比一般接生婆高,可生意却十分兴隆。

钟毓秀是胥都人,自然知道莲生堂的口碑极好。因此也在莲生堂定下了接生婆,留下家宅信息,是以霍掌柜才知道了那位许夫人的身份。

巧的是,他们这边正准备出发去沐恩县追查女尸的身份,钟毓秀却先一步派了人来请楚九臻,说是身体不适,时常梦魇,请楚九臻过府看看。

5

楚九臻方才出神,是因为随着钟毓秀请帖而来的,还有一封密信。

她对沈临安说:“有件事我想提前跟你说一声,钟毓秀送来的请帖里,还有一只常人看不见的隐蝶。那是修行之人的一种传音法术,将声音凝成蝴蝶,附在物品上传信。”

沈临安问:“那隐蝶说了什么?”

“若想知道白衣老者在何处,就来许清直府上。”楚九臻神色凝重,感觉这事他们好像被人牵着鼻子在走。

从花妖一事开始,到海搫珠作乱,似乎这白衣老者都牵扯其中。可奇怪的是他们刚有所怀疑,就有人主动来约,这背后隐藏的目的,让人有些不安。

沈临安目光灼灼:“小九,去许府后,务必万事小心。在那之前,我们先找个茶肆,等他们的消息。”

他们约莫在茶肆坐了半个时辰,便有人来报:“沈大人,已经四处找人核实过了,许清直府上确实走丢了一位怀有身孕的姨娘。”

“何时不见的?”沈临安问。

“我们方才遇见了许清直府上一个正在采买香烛的丫鬟。从她那里得知,府上那位姨娘,是在冬月初三那日,去白云观进香时走丢的。”

“几位街坊也说,那姨娘喜欢听戏,可大夫人好静,不好往府上请戏班子。于是每日便由许清直陪着,去天香楼里听戏。算起来,已有月余不见她出门听戏了。”

“许清直膝下无子,一个怀有身孕的姨娘不见了,没有去寻,也没报失踪。小九,这事可真有趣。”沈临安似笑非笑地望着楚九臻,一双桃花眼十分好看。

“大夫人和姨娘都怀有身孕,姨娘走丢了,大夫人又身体不适。这其中的内情,怕是不简单。”楚九臻眉目清冷。

沈临安还想说什么,百灵有些不耐烦了,在楚九臻肩头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提醒他们赶紧起身去许府。

没走几步,就遇见了许府派来接他们的人。一进许府,两人就分开了,一个被丫鬟茵茵领着去了内院,一个被宋管家领着去了花厅。

楚九臻一进屋,就瞧见钟毓秀躺在美人榻上,神情枯槁,形容憔悴,腹部高高耸起。

见她进来了,有些吃力地转过头,看了身后两个丫鬟一眼。随后那俩丫鬟就扑通一声跪在了楚九臻面前,哀哀地请求楚九臻一定要救救夫人。

楚九臻只淡淡道了声:“起来吧。我既然接了这个事,就会尽力帮助你们家夫人的。敢问夫人的梦魇是从何时起的?”

茵茵看了一眼钟毓秀,得了示意,才开口说道:“约莫十日前,就腊八节前后。那日有位道长路过府上,说是府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我家夫人一向信奉道教,于是便请了他来作法。可自那晚起,夫人就开始梦魇。”

楚九臻点了点头,又问:“夫人可否告知梦魇景象?”

钟毓秀似乎不太愿意回想那可怕的梦境,身子也忍不住开始抖动,半晌才开口道:“是一个形容恐怖的女鬼,掐着我的脖子,要抢我的孩子……”

从茵茵刻意隐去道长的名号开始,楚九臻就意识到钟毓秀对她有所保留。于是也不再提探脉一事,只从手边的箱子里取出一支香递给茵茵道:“你家夫人需要好好休息,你把这只香点着,让她好好睡一觉。”

钟毓秀有些疑虑,她不敢睡:“楚姑娘,我一闭眼,就会……”

楚九臻安慰她道:“你放心,我在这儿陪着你。”

茵茵将香点燃,扔进了桌上的瑞金兽香炉内。可飘出来的烟,却纷纷扰扰地围在了钟毓秀的身旁,结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屏障。

钟毓秀似乎确定楚九臻能帮她,于是放心地睡去了。

6

那香不是普通的香,是引魂香,能牵引楚九臻进入钟毓秀的神志。约莫半盏茶功夫,楚九臻在钟毓秀的梦境里,经历了她的半生悲喜。

少女时期自负才名盛高的钟毓秀,眼中不曾看见整个京城的半个儿郎,直到许清直出现。

那年三月,桃李杏花竞相开放,一阵风过,漫天花雨。胥都青年才俊齐集的春沐会上,许清直一篇《胥都赋》,冠绝全场,也赢得了钟毓秀的芳心。

才子配佳人,本就是风流韵事。况且许清直在人前立誓,此生此世,只爱她一人,不娶二妻,更不会纳妾。

两人婚后也曾有过“赌书消得泼茶香”的闺房之乐,那又是从何时开始变的呢?大概是钟毓秀的父亲去世,她忧思过度胎死腹中,遍寻京中名医,都断定她再也无法有孕开始的吧。

她深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从未放弃过努力,她太渴望再次体验属于他们的孩子,在自己小腹中翻动的感觉。

于是这么多年来,那浓黑难闻的药汁,她都一碗碗地喝着,从未间断过。

可许清直终究还是领了别的女子进门。那是一个正值豆蔻梢头二月初的美好年华,整个人都鲜嫩得能掐出水的小姑娘。

名字也极好听,林芳菲,她想起他们初见时那漫天的花雨,心底一阵刺痛。可她到底心气傲,不想质问与指责。只是笑着说:“这孩子年岁还小,先让她在我院子里养几年吧。”

许清直讪讪地笑了笑:“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见你终日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寻思找个伶俐的人来陪着你。刚巧,就润良遇见牙婆要卖她去勾栏里,就做主替我买下了。”

钟毓秀没有接话,可心底最后一丝希冀破灭了。她说想让林芳菲在她院子里长两年,实际上是想打消许清直纳妾的念头。

可他丝毫没回避,还把话说得那么合情合理,找个人来陪她,因为没有孩子,怕她太孤独了。

即使如此,钟毓秀还是没有放弃努力。她真的把林芳菲当女儿来养着,教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给她做最好看的衣裳。

就这样过了两三年,林芳菲出落得越发俊秀水灵,一向繁忙的许清直也时常出现在后院里。

钟毓秀不想向丈夫低头,于是对林芳菲说,可以给她觅一个更好的夫婿。

林芳菲垂首不语,手里绞着一方绣帕,点了点头。当晚却提了绣鞋,去了许清直的书房。

当郎中诊出林芳菲是喜脉的时候,钟毓秀正托人给她说媒,听到这个消息,她感觉有无数把刀子捅在心上,痛彻心扉,鲜血淋淋。

可是她连哭的机会都没有,还没等来夫君背弃誓言的道歉,就有诸多客人带着妻眷上门。

男的与他在前厅叙谈,女眷们拥着她在后院劝说她早日替夫君将林芳菲纳进房里。他声名日盛,不能后继无人。

钟毓秀神色呆滞地望着那些滔滔不绝的红唇,她们说出的话,犹如一江春水东去,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大势所趋。

许清直聪慧,她是知道的,可她没想到的是他会将自己的聪慧,变成一把刀,要剔骨剜肉地将她改造成一个大度容忍的正妻。

可他许清直错了,她钟毓秀的眼里,从来都揉不得沙子。她可以信守诺言,这么多年一直忍着腹中死胎的折磨,只为与他鸿雁相伴。如今他背弃了她,她也不会委曲求全。

也是苍天开眼,机缘巧合让她遇见了白云观的青玄道长,告诉了她一个让腹中孩子复活的法子:以人为器,养药胎,以形补形,吃下紫河车,再取婴儿的心尖血输入体内。

她的孩子,那个在她腹中,以疼痛方式与她相伴多年的孩子,就能重新拥有心跳和生命。

7

楚九臻自钟毓秀的梦境中出来之后,整个人因经受过钟毓秀的悲喜而大汗淋漓。

她看了一眼还在睡着的钟毓秀,对茵茵说:“带我去花厅,我要见许清直。”

花厅里有人在哭,是许清直,捧着一张宣纸墨画哭得撕心裂肺。那是仵作许师傅根据女尸体貌特征描绘的画像。

楚九臻不用问,也知道他在为林芳菲的死伤心难过。想起她在钟毓秀梦中见到的场景,她问许清直:“你就不想知道你妻子和她腹中孩子的情况?”

许清直哭歪了头上的玉冠,青丝散乱,瞳色通红,厉声叫道:“她就是个疯子,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死了十几年了,哪还有什么孩子。芳菲是跟她一起去的白云观,如今被人剖腹害死,一定是她干的!”

“我一世清名在身,怎么会娶一个丧心病狂、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为妻!她不是我的妻子,我恨她,恨不得她死!”

楚九臻冷声道:“那我可要恭喜你了。她真的要死了。”

沈临安闻言十分惊讶:“许夫人怎么了?”

她神情悲痛,十指纤纤指向许清直:“都是他们逼的她!钟毓秀本性善良,只是在青玄道长的蛊惑下,才生出要用林芳菲腹中胎儿复活她腹中死胎的想法。”

“那日去白云观上香,本就与青玄道长约定好做法的日子。可她半道反悔了,命令轿夫送他们回府。可下山时,却撞见了一伙强盗。”

“京畿之地,怎么会有强盗?”沈临安俊秀的脸上满是疑惑。

“是呀,沐恩县就在天子脚下,怎么会白日里出现强盗,这得拜林芳菲所赐。

她一直不甘心为妾室,再加上钟毓秀又有了身孕,一来是忌惮她会生下嫡子,二来是为了得到正妻之位,于是她背地里买通了一伙凶恶的强盗要杀钟毓秀,好取而代之。”

“常言道自作孽不可活,当那些强盗拦下轿子,看见身为正妻的钟毓秀一身素衣,身为妾室的林芳菲反而满身珠翠。强盗们见财起意,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林芳菲也一并杀了。好在青玄道长及时赶到,救下了钟毓秀。”

“那是林芳菲已经气绝了,钟毓秀做主剖腹取子,实际上是为了救她腹中的孩子。

因林芳菲生前吃了大量集生草,那胎儿比一般孩子强壮,虽不足月,也活了下来。看着抱在手里、吃着小手哇哇大哭的孩子,钟毓秀放弃了用那孩子的命换腹中死胎存活的机会。”

“你是说,我的孩子,我和芳菲的孩子还活着。是儿子还是女儿,现在在哪儿?”许清直丢下怀里的画像,癫狂地爬向楚九臻,仰天大笑道:“我许清直终于有孩子了!”

楚九臻闪身一躲,冷声道:“在你们胥都的旧宅里。”

“那许夫人为什么会死?”沈临安问。

楚九臻道:“她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活着的念想。于是她请青玄道长为她编织了一个梦境,梦里她和许清直一夫一妻,白首偕老,幻境中,林芳菲是他们的女儿。”

“是的,因为恨,钟毓秀带走了林芳菲。她以身为器,将林芳菲的魂魄囚禁在她的体内,她们将永生永世困在那个幻境里。”

8

回胥都之前,沈临安和楚九臻去了一趟白云观,没见着所谓的青玄道长,那白云观已人去楼空。只余十几座观中供奉的怪异神像在大殿里。

沈临安说:“我在青州的一个卷宗里看到过那些泥塑的画像,是这几年大原兴起的一个新派神教,以道教为外衣,真实的名字叫创世教。”

“传说他们供奉的创世神,拥有改天换地之能,只要时机一到,就能推翻天地间的现有制度,创建新的世界。”

“新的秩序将如何?”楚九臻问。

“弱肉强食,能者居之。善恶有报,浩气长存!”沈临安道。“皇上已经明令,此乃邪教,不得擅自信它。可是从目前情况来看,朝中有人在蓄意拉拢这股势力。”

楚九臻说:“还有一件事忘了跟你说,我在钟毓秀的梦境中看见的青玄道长,和之前在陆虞初的记忆中见到的白衣老者,是同一个人。”

沈临安沉吟道:“那就证明我的猜测没错,那白衣道人和朝中的党派之争有关系。花妖事件的目标是我舅舅林青赐,他是户部尚书。海搫珠一事,目标是左相,而这次,是许清直。”

楚九臻不解:“我知道你舅舅与左相交好,可这许清直已经辞官归隐了呀。”

“可他们三人都是朝中海晏派的代表人物,与之对立的便是武帝遗脉派。”沈临安答:“当今天下,大势三分,北边有游牧民族组建的瑞金帝国,南有蛮夷联盟绍南十六国。”

“武帝在位时,主张大原北进南扫,一统天下,他在位时也对南北用兵十余年,可未能如愿。如今朝中的武帝遗脉就是希望当今圣上能继承武帝遗愿,继续完成大一统事业。”

“与之相对的海晏派则希望珍惜眼下和平,休养生息,让百姓过富足安乐的生活。海晏派的势力一方在朝堂,以左相为首,我舅舅是肱骨之力。另一方便是以许清直为首的在野势力。”

楚九臻听不懂这些:“那白衣老者修为极高,他若真如你所说,要害这些人,易如反掌。为什么还要做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事?”

沈临安摆摆手道:“小九,这事没有表面上看去那么简单。自古党派之争,都不是针对某个人,他就算是杀了这些人,还会有另外的人出现。杀人莫如诛心,倘若能让他们放弃或改变本来坚持的东西,那风向就会转变……”

“糟了!”楚九臻身子一震,叫道:“可能真被你说中了。沈临安,我们好像中了那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怎么了?”沈临安有些急切地问。

“有人破了我的结界。”楚九臻面色苍白:“就是我设在霍瑶仙房间外的结界。因宋玉灵无法接受霍瑶仙与杜清冼同床共枕,于是请求我想办法困住霍瑶仙,让她不能与杜清冼见面。”

“霍瑶仙自听闻杨峥不肯收回海搫珠已命不久矣,也愧疚害了杨峥,放下了对杜清冼的执念。她也是同意在她的房间外设结界的,可刚才有人强行打破了结界。”

沈临安扶住她问:“结界破了会如何?”

楚九臻有些不安:“霍瑶仙是阴魂,容易被操纵,但凡是鬼,都有煞气。若有人蓄意利用,她依旧会成为伤人的恶鬼……”

沈临安神色惨白:“那就糟了,她用的是宋玉灵的身子,若宋玉灵有什么闪失,这于左相来说,无异于诛心了!”

两人对视一眼后,翻身上马,一路快马加鞭赶往胥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