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脸

安绵出院以后,整个人沉静了许多。

劫后余生,人生需要重来一遍,她很不适应,比如新的朋友,新的同事,新的自已,甚至是新租的单身公寓里,那股还没来得及退散的清漆味,都让她感到无比陌生。

所有的一切源于一场车祸。

那天,她加班结束已是午夜,坐出租车回家的路上,竟与一辆高速飚行的梅赛德斯跑车相撞。开跑车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不知天高地厚,竟然酒驾,连累了同车的女伴和出租车司机。

一声惊天巨响后,三个人在各自的车里被挤压得支离破碎,而安绵则从车窗被重重甩出,翻滚到路基上,万幸才捡回一条命。

能活着已经是奇迹,或许不该奢望再多……这场车祸造成安绵全身上下八处骨折,经过手术植入钢钉钢板后才能缓慢地愈合,她被包得像一只新鲜的木乃伊,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年。

更惨烈的是,原本就平淡无奇的脸,在碎落一地的玻璃渣里搓了一遍,面目全非。好在现在医学发达,断的可以接,破的自然可以修补,大大小小的整容手术,她也数不清到底经历了几次,从耳廓到鼻梁,再一路到下巴,反复地“回炉再造”。

她从焦虑不堪到收敛认命,性格也潜移默化地改变……直到拆线那天,她对着镜子,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改头换面。

她拥有了另外一张脸,勾人的眼波,直挺却不失精致的鼻子,樱桃一般的嘴唇,唇畔的一个针脚始终愈合得不太好,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粒胭脂痣。

这样一张脸,哪怕不经任何妆容修饰,也美得惊心动魄。但这不是她,简直像是绝世神医撕下了另外一个美人的脸,严丝合缝地覆到了她的头颅上,鬼斧神工,看不出丝毫破绽。

可安绵还是心虚,出院以后,工作自然没有了,她索性从A城搬到B城,再寻一份,反正都是文职,端茶递水录入整理,哪里都一样。但她害怕面对以往的所谓“熟人”,反差越大,闲言碎语越多,她怕背后那些议论。

她回想了一下,活到二十七岁,从没有一个人夸她漂亮。可现在这张脸,随便往哪里一站,人家都当她是花瓶,新公司里一堆男同事献殷勤,上下班排着队要接送她。

可她还在后怕,宁愿骑自行车。这又成了一道风景,整栋办公楼里的人都说,那个在十七楼外贸公司做前台的女孩子,长得那么漂亮,却很朴实。

以前生活中的人再也不联系了,原本也没有什么非她不可的人,于是前尘皆断,唯一让安绵困扰的,是每个月的复查。

复查要从B城坐两小时的末班长途汽车回到A城,给她主刀的黄立德主任医师每回都主动留夜诊,像是高中开小灶的补习,留一盏灯,只为等她一人。

黄医生太敬业了,总是端着她的脸事无巨细地查,生怕漏了哪一寸肌肤,每回都反复叮嘱她:洗脸一定要用冷水,否则不出十年面部皮肤就会下垂,电波拉皮也无济于事。

安绵听说黄医生近年来也是诸事不顺,接连地失妻丧女,更加寄情于工作,又对她格外上心,她体谅一个失意的人,因为她曾经也是。

医院的消毒水味,总让安绵觉得鼻腔酸涩,终于出现了过敏症状,那天从黄医生的办公室出来,便挂了夜间的耳鼻喉科急诊。

她也没有想到,会这样轻而易举地遇见爱情。

宋宽同样是尽责的医生,人如其名,他的宽阔胸怀击中了她,哪怕过了许久,她都记得他修长的手指第一次探触到她泛酸的鼻尖,有淡淡的温度。他对着她失神了一会儿,才徐徐地问道:“这种情况持续多久了?”

她紧张地绕着自己的手指,有些不知所措:“好像……两三个月了?”

他翻了翻她的病历,抽出一张面巾纸递给他,温和地朝她笑了笑。

她更加地窘迫,早知道就再买一份新病历——她的病史累累,那些足以令人谈笑许久的整形手术和康复过程,都攥在他骨节分明的手里。

那一个晚上,她接过病历,落荒而逃,冒失地连他开的抗过敏药也没有领。

那个低沉悦耳,有着中提琴一样音质的嗓音,在接下去的几天里一直在她耳畔萦绕。她觉得自己活像中了什么邪,以至于三天后再在手机里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宋宽笑笑地说:“安小姐,实在不好意思,你的病历我还没有送到失物招领处。”

他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但他说也许是一见钟情。

与宋宽在一起,日子变得缓慢而沉静,她越来越喜欢踏上通往A城的那趟长途汽车,每一次车子往前迈进一点,她就感到自己又离他近了一点。

她喜欢在医院附近的小吃店里等他下班,两个人一起吃馄饨,她会点一碗荠菜馅的,再点一碗他喜欢的芹菜馅的。

她也喜欢跟他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每每看到繁复的情节,他就会漫不经心地睡着,又突然清醒一下,笑着对她说抱歉。可她不介意,那些不重要,因为他明明知道她的底细,也毫不在意,这样就已经很好。

她甚至问过他,你不想知道我以前的样子?她低着头说,丑极了。可他只是把她滑到额前的头发挽到耳后,轻轻拍拍她的脸,说,这有什么关系,你需要重新开始。

他说,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

他带她见了自己的母亲,是个和蔼的老太太,戴着老花镜对她左看右看,握着她的手欢喜得不得了。可是老太太总是喊错她的名字,她纠正了几次说自己的小名叫“绵绵”,老太太总记不住,反反复复地喊她“甜甜”,弄得她哭笑不得。

后来宋宽告诉她,老人家得了老年痴呆症,有时连他也不认识。

半年后,宋宽用一枚不大却不失精致的戒指套住了安绵的无名指,只是他工作忙,婚礼要过段时间再补。

她当然是高兴的,却又有一点忐忑,虽然不用再两地奔波了,可是搬回A城?如果遇见熟人怎么办?

没想到,宋宽紧接着告诉她,他已经在B城的医院里谋到了职位。宋宽自是云淡风轻的口气,可从A市的省级医院调到B市的市级医院,真有些“大材小用”,这样处处替她着想,真让人感动。

离那次车祸过去了近三年,安绵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再加上又有了宋宽这个“家庭医生”,难免有点懈怠。错过了两次复诊,黄医生竟主动打电话和她约了时间,她觉得不好意思,便拉上了宋宽陪她一起去。

宋宽见到黄医生,眼里有说不出的敬意,再三再四地感谢他对安绵的照顾。而黄医生收到了他俩的婚礼请帖,也千叮万嘱地让他照顾好安绵,几乎老泪纵横。

她知道礼多人不怪,只是那样的情景,总让人觉得有点蹊跷,那更像是父亲郑重其事地把女儿托付给别人。

回去的路上她问丈夫,丈夫叹息着告诉她,黄医生的妻子五年前因为肺癌过世,没过两年,一手养大的女儿刚刚医科毕业,正在医院实习,却突然横遭劫难。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兴许今天这样的场面,难免让他触景生情。

安绵也感到十分同情,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只能一笑作罢。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转眼她请了婚假。那天趁宋宽去上班,她把家里好好地打扫了一遍,又整理了宋宽的书房。

从厚厚的医学辞典扉页间,掉落了一张合影,她捡起来一看,笑了,他竟然拿他俩的合影来当书签。

可再仔细一瞧,她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在她的记忆里,自己并没有一条柠檬黄的连衣裙,那样鲜艳的颜色,她从不敢穿,更何况她还是少女的时候,怎么可能是这张脸,还挽着宋宽的手笑得那么甜?而那时的宋宽穿着白衬衫黑裤子,头发剃得短短的,俨然还是学生模样。翻过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

“赠予宋宽与爱女甜甜。黄立德,一九九七年五月摄于颐和园昆明湖畔。”

黄甜甜,黄甜甜……安绵的背后一凛,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丢掉照片就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检索自己三年前那场车祸的新闻。她从来没有看过,因为害怕,没想到居然还寻得到,那些车祸现场的照片让她手心起了一阵阵的冷汗,每一秒钟都想丢开电脑逃走,可她还是颤抖着身体逐行逐句地读完了整条新闻。

“警方通过调看监控及现场勘查,鉴定当时车速高达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车辆失控,撞上了对面车道的出租车。该起车祸造成三死一伤。死者梅赛德斯车主顾某(25岁,男,XX集团顾某之子)及黄某(24岁,女,XX医院XX科实习医生)是情侣关系。据现场目击者称,顾某与黄某在行驶过程中,经过一番激烈争吵,女子竟然抢夺男子的方向盘,而出租车司机闪避不及,致使车祸发生。目前伤者正在全力抢救中……”

安绵的手从键盘上滑落,她恍恍惚惚地听到宋宽用钥匙开门的声音,却失神地喃喃道:“原来,我只是另外一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