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红帽与大灰狼

天蓝,微风,晴。

红绿灯跳动,人流穿涌。同一个地方,同一个人,顾安生静静地站在那里等顾薰。不知怎么的,他忽然有些期待,期待碰到某人。

这世上奇妙的事情多得很,在一个恰当的地方碰到了一个恰当的人,无意间记住了他的面容,从而产生了一种古怪的错觉,好像已经认识他很久了,在很久很久以前。

现在田琳就站在顾安生对面的人行道上。他一身洁白,依旧拿着把黑伞,一脸茫然地望着前方。

如果他不是盲人的话,会认得她吗?

红绿灯跳动,人群匆忙过马路。

顾安生屏住呼吸静静地聆听人群中的节奏声,不愿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的心跳不禁有些急促,他期待每一次红绿灯跳动,因为他记得她好像是从对面过来的。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一丝细微的期待从他的心底缓缓消失。直到许久后,他才偏过头,有些失望。

这是第六次红绿灯跳动,她终究没有出现。

他渐渐觉得自己很傻气,他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呢,除了只知道她叫田琳外,其他的一无所知。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她的声音和气息,倘若她换了种香水站在他的面前,他会知道是她吗?

一股莫名的失落感笼罩着顾安生仅有的自尊心,他收敛思绪,用伞摸索着离开了。旁边一个五岁大的孩子好奇地对她妈妈说:“妈妈你看,瞎子……”

顾安生的背脊一僵,隐隐听到身后母亲对小女孩说以后不准这么没礼貌。那小女孩一脸委屈,他扭头笑了笑,“没什么,我不介意的。”

这一幕早已落入了田琳的眼里。

她今天并没有用香水,以往一直都用茉莉花茶味儿的,今天却没用。她就站在离他的几米开外,可他并未察觉。

喧嚣依旧,车辆声依旧。

顾安生独自摸索着往前行走,心中默念:“一、二、三、四、五……”

他用数字的节奏感来辨别方向路程,因为他记得直走二百六十八步时应该往左转弯,然后再走四百五十二步上石阶……从红绿灯到家的路程步数他一直都记着的,并且在顾薰的陪同下实验过多次,一定错不了。

那时他并不知道田琳就站在他的面前一直往后退,直到他的伞触碰到障碍物时,稍微摸索着换了个位置,却依旧有障碍物。

他有些懊恼,干脆直接伸手去摸,触碰到的面容令他微微一怔。田琳笑了,他却像被蛇咬似的狼狈地转过身,半晌才脱口问:“田琳?”

田琳没有出声,顾安生忽然恼了,脸色有些阴冷,“你以为这样捉弄一个盲人很有趣?”

“你怎么知道是我?”

顾安生愣住,是呵,他怎么知道是她,若非他的期待,又怎会脱口而出呢?

田琳笑了,颇为得意。

似觉得窘迫,顾安生不满抗议:“有什么好笑的?”当下懊恼不已,因为刚才过于兴奋,把从红绿灯走过来的步数全给忘掉了!

“你的小莫呢?”

“昨儿病了。”

“那你妹妹呢?”

顾安生摇头,说顾薰班上有事得晚些回家,已经跟顾妈妈打过电话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接他。田琳一本正经说:“其实我也可以送你回家。”

顾安生没有出声,田琳又说:“不如你打个电话给你妈吧,说有同事送你回来。”

顾安生迟疑了阵儿才从包里摸出老年手机娴熟地触摸了几个按键,拨通了顾妈妈的电话。刚把情况说清楚,田琳就好奇问:“你怎么清楚手机上的按键功能?”

顾安生讥削回答:“我又不傻。”

田琳赶紧闭嘴,知道踩到了他的痛处。接下来她非常无耻地说:“你要我送你回去也没关系,不过得贿赂我才行。”

顾安生愣了愣,想想好像也没什么好贿赂的,干脆把钱包摸了出来,说里面只有三百块钱,是他妈放的。

田琳也不客气,接过手翻了翻,确实只有三百块,还有一张名片,是他家的地址,显然是家里人怕他走丢了预备的。

“你就这么信任我不怕我把你拐去卖了?”

“不怕,我现在全部家当也才只有几百块,我妈整天唠叨猪肉涨价涨得快,现在好像十多块一斤,那你准备多少钱一斤把我卖了?”

田琳噗嗤一声,被他逗乐了,“少贫嘴,你就不怕我劫色?”

顾安生笑了笑,“反正顾薰总说我这辈子嫁不出去,不怕你劫。”他一脸吊儿郎当的淡然温润,跟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令田琳颇觉惊奇,本以为他会因自己的残缺而扭曲,却没料到心胸这般淡然开朗,说笑贫嘴自由自在,倒并未因眼睛不便而阻碍他对生活的崇尚热情。

似被他的乐观感染,田琳故意让他抓住她的手。当指尖相碰时,顾安生有些犹豫,触碰到的真实令他悸动而恐惧。

这是他第一次相信一个陌生人,也是第一次允许陌生人这般接近他。生理的残缺令他比常人更敏感戒备,可他终究还是选择了信任她。

一个女孩子愿意告诉你狗狗长什么样子,并又把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都跟你细细讲述,他直觉认为她是个善良的人,就只凭直觉。不过心里还是有些疑问,他忽然问:“你是做什么的?”

田琳附到他耳边小声汇报:“我是禽兽。”

顾安生一怔,转瞬就笑了,挑眉问:“那你岂不是把我也当成了你的一只狗?”

田琳被他的话逗笑了,随手从他的钱包里抽出一张面值一百的,狠狠地吻了一口,欢快说:“您这只狗狗确实不错,至少会请我吃哈根达斯。”顿了顿,又盯着前面的专卖店问,“你要什么口味的,我这就去买,甭客气,反正是你的钱。”

“我讨厌甜食。”

这是顾安生的老实话,不过田琳并没不理会他老不老实,径自把他丢到一边让他别动,她去买哈根达斯。

顾安生很是无奈,又狐疑地摸脸,这才明白上次她为何关注他的狗,因为她是宠物兽医。当下不禁有些挫败,吸引她的并非是他,而是他的狗!

稍待之时,田琳拿着两份哈根达斯过来了,随手塞给他说:“这算你贿赂我的,试试味道如何。”

顾安生小小地尝了一口,得出的结果是,“甜的。”

“还有呢?”

他再试了一口,“还是甜的。”

田琳爆笑出声,“小顾同志,我发现您这人儿特逗。”

顾安生也笑了,心情似乎很愉悦。

田琳拉着他的手按他说的提示送他回家,又重复上次的片断,“小顾同志,现在的直播时间已到,注意,请注意,喂喂,你怎么光顾着吃啊?”

顾安生老实回答:“这个味道好像还不错。”

田琳又笑了,转移视线盯着旁边的一处场景,为他直播现场,“顾安生同学,现在你的右手边正走来一个小商贩,你猜卖的是什么?”

“烤红薯。”

那时他并不知道他半眯眼睛时的动作对某些人来说很有诱惑力,至少从一开始某人故意接近他原本就属于动机不良。

某人干咳两声,他又继续说:“很香,但没小时候那种好吃。”

田琳点头表示赞同,收回思绪又开始直播,关于附近烧烤摊的生意情况,花摊上摆着什么花,某某行人牵着什么狗儿,蛋糕店的各色蛋糕价额,乱七八糟的一大通,只要是她看到的情况全都向他汇报。

顾安生默默地聆听着,似乎现在他的身边不再是一个女子,而是他的想象空间。她用她的感触来告诉他正在发生的事,他则用她的眼睛在脑海中描绘出一幅又一幅的生活图景。

这些细节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琐碎,没有人会去特别关注它们,可在他的眼里却是不一样的,它们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充满了对生活的热情颂扬。

他喜欢聆听生活的节奏感,更喜欢现实中的动态激情。因为鲜活的人们正告诉他,活着要比死亡可爱得多,既然能活着,为何不活得更可爱些?

哈根达斯很美味,也很甜。

顾安生已经记不起他有多久未曾吃过甜食了,特别是冰淇淋蛋糕类的。可从今天开始,他发现他会爱上吃冰淇淋的滋味,而且只是香草味儿的哈根达斯。

这是他第一次用心品尝冰淇淋带来的生活乐趣,也从未想过原来一件简单的甜品也会融入这般美妙的滋味。

更或许是因为某些人,或某些事,倘若没有她,没有她的现场直播,没有她的随心所欲,哈根达斯就只是件简单的冰淇淋而已。

仅此而已。

差不多快到怡和小区时田琳才把钱包还给顾安生,里面的三百块依旧躺得好好的,从未动过。把他送到小区门口她才放手让他离去,顾安生却犹豫了,停顿了几秒问:“田琳,我还能见到你吗?”

“你就不怕我再敲诈你?”

“不怕,因为我钱包里最多只装三百块,每天我妈都只准备了这么多。”

田琳颇觉好奇,“为什么只装三百?”

顾安生无奈地笑了笑,“我经常弄丢东西,可她又不好意思骂我,所以无论是劫财还是劫色我都不怕。”

他的神情依旧浅浅淡淡的,生活中的小亏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从而练就出他淡定的本领,也不会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而影响到心情了。

他这般坦然她不由得萌生出一股敬意,他对生活的态度令她感悟到了太多的东西,或许是对生活的另一种体会,更或许是对他的好感又深了几分。

良久,田琳转身离去,却忍不住问了一句:“顾安生,如果我下次出现,你还认得我吗?”

顾安生怔住,不愿再吭声了。

他会认得她吗?

他不知道,也无法回答。

他只是木讷地站在那里,她已经悄悄地离去了,他屏住呼吸聆听她走远的脚步声,忽然有些恨,恨自己是盲人,如果他看得到她,如果他……

天空,仿佛寂静下来。

顾安生呆呆地站在楼下沉默,脸上一片茫然,唇上还残留着哈根达斯留下的味道,有些甜,可现在却剩下了苦涩。

直到许久后,他才往六号楼摸索过去,准备爬楼梯时,旁边忽然出现一道童音:“哥哥你走错了,这是五号楼。”

这道声音他是认得的,隔壁王阿姨家的孩子,他无奈地笑了笑,“谢谢。”说着往隔壁的六号楼摸索着过去,那孩子看他小心翼翼,问:“哥哥要帮忙吗?”

顾安生微微一笑,“不用了,我自己能行。”

在回家的路途中田琳一直都在笑,她忽然发现她挺爱笑的,特别是看到顾安生发窘时的模样就更加欢快了。

她喜欢看他静静等待时的样子,微笑半眯眼睛时的样子,像孩子发窘时的样子,甚至连贫嘴时的吊儿郎当都相当有趣。心里头装着欢喜,她嚣张地对着天空吹了声口哨,与平时的斯文淑女大相径庭。

顾安生,一个奇怪的名字。

她想,她是恋爱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田琳的心情异常兴奋,只觉得每天的生活似乎又多了份期待。

从当初还未毕业就进入某宠物健康生活会馆实习到现在一直都平淡如水,她既没有莫小莫的不甘与冲劲儿,更没有杨扬的壮志雄心。从业已经一年了,从最初的菜鸟到现在的娴熟老练,心态早已被简单平静的工作内容磨平。

当初宠物兽医的职业是她自己选择的,意外的是田妈尊重了她的意愿,虽然目前薪水高不成低不就,不过她快乐。

世间的一切命运总是微妙的,有些人或有些事,终究会相遇。而有些人或有些事,终究逃不掉彼此的束缚羁绊,该遇到你时,终究还是你。

自上次送顾安生回家后田琳就少有见到他了,这天上午她才亲自操刀做了个小型手术就接到田爸打来电话,说奶奶病重,得回老家看看。她一下子就懵了,赶紧去请事假。

第二天一家三口急赶匆匆地回了趟老家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