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推 心

赵政和燕丹快速在狭窄的巷道内穿行。两人很快从安平里西门出来,拐入了郭城南北向的大道。邯郸分为宫城和郭城两个部分。郭城又称大城,位于宫城的东北方,与宫城互为倚角。牛首之水(作者注1)由西流入郭城,横穿半个城区后从东北方出城。此时,两人正顺着大道踏上跨河的木拱桥,灵活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梭。

“阿政,那个人是谁?”

同伴的话问得含糊,“那个人”到底是指杀他的人,还是救他的人?赵政没有细究,按照自己的想法回道:

“不知道,我忘记问名字了。”

“他的武器好特别!”

“你注意到了?是墨家的武器。”

“哈?是墨家吗?!怪不得!”燕丹的语气流露出艳羡。像他们这种年纪的男孩,最容易被厉害的武器吸引。

两人边走边聊,很快下了桥。

木桥的北岸种植着两棵柳树。燕丹站在岸边,指了指左手边的那棵柳树,略有犹豫后说道:

“今日还有其他事,我得往西边走了。”

赵政漫不经心地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儿。他们平时回家,过桥后都是径直往北走的。邯郸郭城的北边,大多居住着豪贵之家。燕丹虽然也是质子,但他毕竟有着燕国太子的身份,加上燕赵之间目前关系和睦,因此燕丹在邯郸依旧享受着衣食无忧的贵族生活。

“阿丹是要去驿馆吧?”赵政瞥了一眼西边的城区,面无表情地说道。

燕丹舔了舔嘴唇,算是默认了。

“阿政怎么知道的?”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开口。

“马上就要到赵王寿辰了。我听说燕国这次派遣了相国栗腹前来为赵王祝寿。燕相国的车驾好像是昨日进城的吧?”

“哎,果然瞒不过阿政。”燕丹由衷地叹道。他是两年前才到邯郸为质子。论对邯郸的熟悉,自然比不过从小在邯郸长大的赵政。他和赵政年龄相仿,又同为质子,相识后很快就成为亲密的伙伴。

赵政没有应声,落在河面中心的视线向上移。头顶上方一片薄云点缀着半边青空,慵懒地随风游走,仿佛浮萍逐流。

“时间不早了。”就这么冒出一句无头无尾的话。

燕丹一愣,顺着同伴的目光爬上半空。目之所及,是染红的孤云,静悄悄地燃烧着。

“嗯。”

“还不快去?燕相国邀请太子,总不能迟到了。”

这句催促像是效果奇佳的良药,燕丹稍微有些低落的情绪立刻高涨起来,他铿锵有力地嗯了一声,离去时还不忘加上一句:

“阿政也快回去吧。再晚你娘真要打你了!”

赵政以简短的哼声作为回应,待同伴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尽头,他踢了一下脚边的石子儿,这才迈开腿继续向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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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近掌灯时分,内室中晦暗不明。金鸭熏炉中配入了丁香的香饼快要燃尽了,一缕薄烟从鸭嘴中有气无力地冒了出来,转眼便散入阴影中。

红漆雕花木榻前散落着金丝彩绣裙裳,置于榻上的十二花卉围屏将一席风月遮得严严实实。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一双雪白的手臂推开两扇条屏,从后现出一个绝美的身影。

她眼角含媚,乌髻倾斜,慵懒地拾起地上的衣裳,穿戴整齐后赤足走到镜前,抬手开始梳妆。熏炉内最后一丝香烟也消散了,屋外响起侍女的声音,询问是否要掌灯。

“不用了。”美妇人将玉簪插入梳好的发髻中,轻慢地应道。

屋外便再也没了动静,倒是高榻上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

美妇人闻声回过头,朝着已在塌边坐起来的男人露出一个足以魅惑众生的微笑。

“本来还想再过半刻才叫醒大人的。”

花白头发的男人脸上有着不深不浅的皱纹,他站起身,脚下的踏板发出低沉的声音。

“鸣玉一向体贴老夫。只是今晚还有事,需得去一趟建信君府。”

鸣玉放下手里的粉盒,踩在触感舒适的绒毯上,缓步迎了上去,伸手为男人扣好衣带,又一一将佩囊、香袋和玉饰挂在对方腰间。

“是为了商议王上寿辰的事宜吧?”她轻柔地抚平男人衣襟的褶皱,极为随意地问道。

男人点了点头,目光一直停留在鸣玉纤长的手指上。

“这次不仅楚国和魏国派来了使节,连燕国也遣了相国前来祝寿。王上将招待各国贵宾的要事交给建信君,这是出于对他的信任。我这个当叔叔的,自然要为建信君出谋划策。”

“燕国相国……”鸣玉像想起了什么,桃花眸微微弯了起来,“听闻是一个极好女色之人。

男人闻言,露出调笑的神色。他一把握住抚在他胸口的纤纤玉手,摩挲着对方手背上凝脂般的肌肤,低头在美人耳边低语:

“鸣玉连这种事情都知道?老夫正打算投其所好,送几位有姿色的舞姬到燕国驿馆。如果能借燕相之手促成燕赵同盟,建信君的地位便更加……”

鸣玉没有说话,软软地靠在男人怀里。她闭着眼睛,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微微颤动着。从男人的角度看过去,实在是一种带着诱惑的温顺。然而在男人看不见的阴影里,美人的嘴角却隐隐现出若有若无的弧度,仿佛是一个含着嘲弄的没有温度的笑。

夜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男人松开怀里的女人,叫人进房间点灯。

随着一盏盏油灯亮起,暖色的灯光驱散一室黑暗。

鸣玉在宅门前目送大人的车驾驶离,转身后眸光一寒,笑容却没有从那张美艳的脸上褪去半分。

“政儿是几时回的?”

“大概是申正三刻回来的。小公子一进门,奴婢便尊照夫人的吩咐叫了两名下人,将小公子关进了柴房。”鸣玉的贴身侍女涟香回道。

“给他拿一点儿吃的过去。”鸣玉一边说一边往里走,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明日也别放他出来。”

“这……怕是委屈了小公子……”涟香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她与鸣玉名为主仆,情同姐妹。因此她在鸣玉面前也不像一般侍女那般小心翼翼。

一直以不疾不徐的速度优雅地走在前面的鸣玉冷不防地停下了脚步。她转身直视着涟香,脸上有着不容置疑的神色。

“涟香!”她的音量稍微提高了半分,“我们的境况虽然比最初两年好了很多,可邯郸城中想要我们母子性命的并没有减少。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涟香被对方的气势震慑,愣怔片刻,随即也敛容应道:

“是。”

鸣玉缓和了神色,语气也软了下来。

“政儿总是偷跑出去,我亦不能时时把他守着看着,还需涟香你多费心。”

“夫人言重了。照顾小公子是奴婢的分内之职。”涟香赶紧说道。

鸣玉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有外人时你我没有主仆之分,再一口一个夫人奴婢之类的,我可要罚你了。”

“是,夫……玉姊姊。”

两人穿过偌大的庭院,回到鸣玉单独居住的侧室。涟香将扶桑树造型的鎏金连枝灯座点亮,从袖子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铜盒,圆形的盒盖上錾刻着鹊鸟图案。

“北市的吴氏胭脂到了新货,店主今日下午特意遣大儿子给玉姊姊送来的。”

将胭脂盒递到鸣玉手中之后,涟香退出了房间。离开时,她像往常那样仔细地关好了门窗。

鸣玉打开胭脂盒,取下一根发簪沿着盒子边缘轻轻一撬,内盒随即弹起一角,露出了下面的一层。原来那盒子暗藏机关,上层铺着胭脂泥,下面则是一个隐秘的小空间。

她从下层取出一封锦书,打开轻柔的绸料,简短的一行字映入她的眼帘。

秦王病笃。

几乎在看清那四个字的同时,她一把收紧了手指,将绸料死死攥在掌心。胸口仿佛有什么炽烈到发烫的东西即将喷薄而出,她握着书信的那只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狂热的期待与恐惧并存,使她下意识地合上双眼急喘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重新睁开眼睛,眸子中的风暴已经平静下来,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明显,最后从那双艳红的唇中迸出几声肆意的轻笑。

六年来,她的那双多情的眼睛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熠熠发光,迸发着前所未有的生命力,无可抗拒的魅力与致命的危险相生相伴。

她最终压抑住了心中涌动的洪流,走向灯座将绸料抖开,看着它在最顶端的火焰中化为灰烬。

快了,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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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下,毛遂不明所以地接过了李斯递过来的木牌。探究的视线在木牌上快速扫过,接着他抬头看向李斯。

“赵国步卒的军牌,你从哪里得来的?士兵丢了这个可是要问罪的。”

军牌是士兵的身份标识。上面不仅记载了士兵的姓名,籍贯,外貌及身高体格,还标明了隶属的部队。

房间里只有毛遂和李斯两人,同席相对而坐。两个拉长的影子投在墙上,隔着一个可谓推心置腹的距离。

李斯略略偏头,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墙上的影子,最后落到毛遂腰间的断水剑上。

“斯和毛兄相识于稷下时,毛兄腰间所挂乃一柄桃木剑鞘的普通青铜剑。”

李斯答非所问,毛遂似乎也不在意。他点点头,直率地回道:

“啊,那把剑在楚国断掉了。之后春申君曾送我一把宝剑,被我拒绝了。这事你不是知道吗?”

李斯嗯了一声,目光离开断水剑,重新回到宝剑的主人身上。

“平原君大概也知道,所以才将自己的佩剑赠与你。”

邯郸之战的最后阶段,李谈召集死士出城与秦决战。毛遂自愿为死士,向平原君请愿。平原君就是在那个时候,当着三千门客的面,解下自己的佩剑亲手赠与毛遂。

而这件事,李斯不仅知道还是亲见者。毛遂揣测着李斯话中的意图,两只眼睛不由地瞪了起来。他环抱双臂,语气变得有些生硬。

“今日宴席上,李斯提到平原君……”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接下来的语句,最后抿紧嘴唇说了出来,“你是不是知道了……”

他还未说完,李斯便笑着接过了话。

“是,六年前我就知道了。”云淡风轻的语气,仿佛事不关已的态度。

毛遂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不知因何而起的怒气直冲脑门,他霍地站起来,俯视友人。

“你早就知道?!”

与毛遂激烈的情绪相比,李斯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保持着刚才的坐姿,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那天,斯听闻毛兄自愿为死士的消息后,去寮舍质问你为何自作主张。毛兄反用言语讥我,道斯不是赵人,怎能体会赵人的亡国之痛,还说赵国的事情还用不着我这个外人多言多语。这句话,毛兄还记得吧?”

毛遂一愣,刚才的气焰瞬间去了大半。长平之战、邯郸之战,李斯如何为赵国奔走,别人不知道,他毛遂可是一清二楚。思及此,他面露愧色,讷讷开口:

“那个……是愚兄一时气话……”

“嗯,我知道。”李斯点了一下头颅,从毛遂的角度依旧是看不清他的表情的,“我与毛兄相识多年,毛兄的脾性我很清楚。若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毛兄断然不会说那些话。”

“……”

毛遂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挫败地再度坐了下来。这时,他才注意到友人的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意。

“啧!”他扯了扯嘴角,挑起浓眉,“所以那时你就察觉了?”

出人意料地,李斯微微摇头。

“当时没察觉,不过到了晚上细细一想便明白了过来。”这么说着,他弯了眸子,笑容逐渐加深,“毛兄态度骤变,一定是对斯怀着极大的怒气。只是碍于多年的情谊,你没有将它挑明罢了。那么,究其原因,恐怕是因为毛兄已经知道,秦国质子异人是我放走的。”

毛遂将两道浓眉蹙得更紧,很是郁卒地应道:

“哎!看来是我白担心这么多年了。我当时的确很愤怒,不过在医舍养伤那段日子我渐渐想明白了。你放走异人,恐怕与白起之死有关系吧?”说到这里,他眼神闪烁,喃喃念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从长平归来后,李斯曾向他说过这句话。然而,他直到最后才明白话中的深意。

“那么,我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想必你也很清楚了?”

“平原君应该告诫过你,让你小心我这个朋友吧?他之前对我态度殷勤,一心想将我留在赵国为他所用。邯郸之战结束后,他赠与我千金,却绝口不提挽留的话。我虽无心留在赵国,然而平原君骤然冷淡的态度过于明显,原因不言而明。”

夜色深沉。静谧的房间中,偶尔响起灯芯燃烧的啪啪声。空气缓慢地移动着,灯盏中的火焰偶尔晃动,在李斯线条柔和的侧脸上晕出摇曳的光影。

“至于平原君又是从何处知晓真相,想必便是那位马服君府的新家主吧。赵凌?”他勾起嘴角,眸中流露出由衷的钦佩之情。

“秦国质子的夫人原是翠玉楼的第一舞姬。为了掌握她的信息,我曾与翠玉楼的主人有过接触。这是我犯的最大一个错误。商道如兵。赵括是兵家的天纵之才,亦是一位精于商道的谋士。他懂得商人的价值,利用商人的力量。在他手中,有一张遍布天下的情报网。即使在他死后,这张情报网还能继续运转下去。”说到这里,李斯抬眼直视毛遂,“马服君家的两兄弟,都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毛遂听到这里,垮下肩膀露出了完败的神色。一切正如李斯所言,最先察觉到李斯在邯郸城的异常行动的,便是赵凌。此人看似不动声色,实际上城内的一切动向,皆在他耳目之中。战后,他因为婚配令的关系留在邯郸娶妻生子,一年半后返回北境李牧的军队。

“果然是可怕啊,李斯你。”随后毛遂像想起什么,不无庆幸地感叹道:“在稷下能和你成为朋友,而不是与你为敌,真是太好了。”

“彼此彼此。如果毛兄有那份心,早在达德殿的石室中小弟就没命了。”李斯语气轻松。

毛遂顿觉浑身舒畅,数年来落在心底的那块阴霾烟消云散。他舒展眉头,笑容满面。

“人,容易被愤怒蒙蔽双眼。我当时就是那样可笑啊!其实静下来想一想,安国君那么多儿子,异人是死是活根本不影响秦国王位继承的稳定。若赵国为了泄愤当真把异人杀了,恐怕还会引起秦国更疯狂的报复。你助异人逃回秦国,反而为赵国除去了一个最大的敌人。赵凌大概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他虽然劝谏平原君提防你,却也放了你一马。要不然,知晓内情的平原君怎么会放任你回齐国?”

“不过,我也因此失去了他的信任。”李斯故意叹了一口气,“对了,好像不止是平原君一个人……”

“哎!过去的蠢事就不要再提了!”毛遂赶紧阻止了李斯后面的话,“今后有什么事,我会直接找你问清楚。君子坦荡荡,你我之间,不该有什么秘密。”

李斯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他侧过头,目光如刀锋一般在映着两个人影的墙上划过。

推心至此……你我之间,当然不会再有什么秘密。

“既然话已经说开了,我们现在可以聊一聊那枚军牌了。”他的眸子澄澈,仿佛真是一池清水,无遮无藏。

注1:即现在的沁河,流经邯郸城区的主要河流之一,现为季节性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