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豪 家

稀薄的月光从树梢的空隙间泻下,如河滩边的浅沙从指间滑落,悄无声息地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点。

树后的屋子中,依稀传出两人的对话声。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隔着一层水,带着厚重的朦胧感,听不分明。

屋子主人此时正端坐席上,侧耳倾听着友人的细语。

“袭击异人之子?!”听完李斯的描述,毛遂瞪着眼睛诧异地质问道。

李斯点头。

“那你没事吧?”毛遂谨慎地将李斯上下打量一遍,似乎是不相信友人能全身而退。

“真有个三长两短就不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了吧。”李斯苦笑一声,将毛遂的注意力引回正题,“那些人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秦国质子的命。如今赵国和秦国的关系处于相对平静的状态,相信赵王和平原君亦不希望秦国质子出事。”

确认友人没有受伤后,毛遂这才垂着脑袋思考起事件的性质。

“的确如此。就情感上来说,赵国欲将秦国质子杀之而后快的人多如牛毛,其中也包括我。然而就理智来说,我们不得不留着那小子的命。”

六年前,秦国质子异人逃亡回国,其留在邯郸的长子便顺其自然地成了新的质子。邯郸之战结束后,赵国为了休养生息,极力避免与秦国再起争执,因此赵廷一直未下达除掉秦国质子的命令。

毛遂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军牌光滑的表面。他陷入沉思。

李斯与异人逃亡一事有关,如今又意外救了异人之子嬴政。不得不说,他似乎与秦国有着某种孽缘。

毛遂想到这里,眼珠转了半圈,抬头半开玩笑地对李斯说道:

“李斯拿着这块军牌来找我,不会是怀疑我指使人去杀秦国质子的吧?”

“如果真是毛兄,你会杀我灭口吗?”

毛遂的粗眉抽动了几下,他表情扭结,哑口无言。过了半响,他才从牙缝里恶狠狠地挤出一句:

“别开玩笑了!”

李斯不动声色地收起嘴角的笑意,敛容说道:

“秦国质子虽然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但警惕性极高。他们母子能在凶险的邯郸活下来,绝不会轻易向人透露真实身份。试问普通的赵国士兵,又怎么能确定秦国质子的相貌并追查到他的下落?除非,他们身后有高人指使。这位高人熟悉赵国政局,能接触到绝密的情报……”

不等李斯说完,毛遂抢先一步辩解道:

“异人乃秦国太孙,长子政拥有秦国王位继承权,平原君身为赵国相国,绝不会轻重不分。”

李斯挑眉,微微露出困惑的神情。

“斯并没有说是平原君。”

毛遂不免气结。他不禁暗自怀疑,莫非是白日里揶揄李斯和田茵之事,此刻便遭到对方报复?

他不自然地挪动了一下位置。

“据我所知,鸣玉她……”说到这里,他意识到不妥,迅速改口道:“赵姬将建信君的叔叔赵昌认作义父。她如今是邯郸豪家之女,背后有建信君撑腰,朝廷中哪会有人不识好歹,去找这个麻烦?况且大部分人只知道赵昌收了一名绝世美貌的女子为义女,甚至在城北为她专门购置了房产。人们暗中议论的多是男女之间不可道的那些隐秘,没有多少人知道那女子实际上是秦国太孙夫人。”

李斯闻言,垂下眼帘稍加思索。毛遂所说的建信君赵栾,他在稷下亦略有耳闻。赵栾出自赵王室的旁支,与赵王的血缘关系已经很远了。这一旁系早在几十年前就衰落了,赵栾在邯郸之战时仅仅是一位无足轻重的下级官僚。谁知此人在战后意外地攀上了赵王的高枝,一跃成为王座前的红人,数年间便飞黄腾达,甚至被赵王破格封为建信君,一时风头无二,朝中趋附者无数,大有与平原君分庭抗礼之势。

不过,建信君能获得如今的权势地位,并不是有什么出众的才华。他的出众之处,在于一张雌雄莫辨的美貌面孔。好比昔日的弥子瑕、龙阳君,正是人们口中常说的“以色事君者”。

想到这里,李斯的眸子暗了暗。他的眼前浮现出蔺相如的面孔,耳边响起油尽灯枯的老相国那沙哑颤抖的声音:

“重人不可轻除。”

人君者,先为人,后为君。人欲不止,重人不绝。

“建信君赵栾与平原君的关系如何?”李斯抬眸看向毛遂。

毛遂立刻领会了李斯的意思。他蹙眉摇头,难掩激愤之情。

“平原君曾劝谏过王上,王上表面称是,实际上依旧亲近小人。因为这事,建信君暗中怨恨平原君,朝中处处与他作对。建信君在王上跟前的恩宠正盛,平原君自身亦处于一个微妙的位置。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说到这里,毛遂上半身前倾,靠近李斯耳边低语。

“朝中传言,建信君觊觎相国之位,欲除平原君取而代之。”

李斯见毛遂信任地将赵国内情全盘托出,亦直言不讳地说道:

“邯郸之战,平原君与春申君、信陵君联手败秦,立下不朽功勋。如今赵国的外交事宜全由平原君主持……若秦国质子出了事,引得秦国再度发兵攻打,那么赵王最先要追究的就是平原君的失职之罪。”

“你是想说,有人想借秦国质子一事嫁祸给平原君?”毛遂嘿嘿笑了两声,干脆利落地摇头,“建信君此人没什么计谋,倒是他的叔叔赵昌在背后给他出了不少主意。若不是赵昌,建信君根本得不到如今的荣华富贵,因此他对赵昌很是仰赖。而赵昌极为宠爱赵姬,庇护他们母子数年,不可能为此害了秦国质子的性命。”

毛遂的话刚落地,他便在友人脸上看到一个了然的笑意。

“原来如此,那么斯可以放心地排除赵国人氏了。”

“什么?”毛遂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好的感觉从腹部直窜头顶。

李斯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宽大的衣袖,像没有看到毛遂的表情似地,以平常的语气慢慢说道:

“毛兄明日仔细查一下军牌的主人。就斯的推测,结果很可能是查无此人。”

毛遂一下子握紧了手中木牌,眼中透出一股肃杀之气。

“是他国伪造的军牌么?”

“如果这伙人真是赵国军人,首先不应该是隐藏真实身份吗?为何他们还明目张胆地携带军牌出动。尤其是为首的独眼男子,特意在动手时向嬴政吼了一句‘今日就以你的人头祭奠我赵国无数冤魂’,毛兄你不觉得这句话说得太刻意了么?”

毛遂牵动嘴角,挥手做了一个手起剑落的动作,干净利落。

“要是我的话,直接动手,何必这么多废话。”

李斯莞尔,下一个瞬间温和的眉眼却变得锐利起来。

“我刚才复述的那句话,毛兄难道没有听出什么问题?”

毛遂不耐地咂了咂嘴,鼓起两只眼睛。

“请贤弟再复述一遍吧!”

待李斯又将那句话说了三四遍,毛遂细细回味,倒真觉出一丝异样。

“的字的发音有些奇怪,不像是邯郸话。嗯——,”他不自觉地抬手顺了顺胡须,“不不不,应该说不像是赵国方言。”

“毛兄说得不错。这人刻意隐藏自己原本的口音,即使能听出个别字不标准,可还是无法辨清他是哪里的人。”

毛遂面色凝重,不无忧虑地喃喃道:

“若是他国的阴谋,事情就更麻烦了。最近因为王上的寿辰,魏楚燕齐的使节皆汇聚于邯郸。”

“所以毛兄最好先去军营调查一番,然后带着结果和那块军牌面见平原君。这件事必须得交予他处理才行。”

毛遂叹了一口气,把军牌搋入袖子中。

“我正有此意。明日恰好要进宫安排寿宴的警戒,到时见到平原君我会找他商谈此事。”说罢,他瞥了一眼离得最近的灯盏,里面的灯油耗去了大半。

“今日也不早了。你难得来一趟邯郸,还卷入这样的麻烦中……秦国质子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我会妥善处理的。总之,李斯你就好生在这里多住几天吧,老是呆在学宫内闷头读书,说不定性格会变得和那个师难一样古怪。”

“啊?”这次轮到李斯露出猝不及防的神情。他没料到毛遂的话题会突然拐到自己的师弟身上。

“没啥!”毛遂赶紧止住了话头,他这么说着的时候已经站起了身,“我叫人引你回房。”

“等一下!”

李斯的声音含着两分急切,毛遂奇怪地回头,询问的目光直直落在李斯身上。

“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李斯的眼神有些……有些闪烁。啧!他怎么觉得此刻站在面前的友人,似乎像一个姑娘般忸怩。

“那个……毛兄是否知道田姑娘在邯郸的住所?”

毛遂的眉毛跳动了数下,接着在深夜中爆发出一阵令人不安的大笑声。屋外的梧桐树发出沙沙的细碎低语,仿佛在为那毫不客气的调笑做着伴奏。

黄色的微光下,李斯白皙的脸上浮出两团可疑的红色。

“斯是要将手弩还给田姑娘!”

“好了好了,贤弟你不用解释了!”毛遂伸出一只手掌挡在了李斯面前。他努力收起笑容,可嘴角仍旧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你往城南走,在‘百工里’找杨氏工坊,那是墨家在邯郸的据点。”

李斯迅速拉开门,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哎,你别急啊。我还有话没说完……”毛遂追着踏出门,却见李斯已经摸黑往前走了。他弹了弹手指,眯起眼睛愉悦地哼了一声。

“墨家工坊哪是那么容易闯的?贤弟,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话是这么说,可他的语气丝毫听不出同情的意味,反倒显得幸灾乐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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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郸城北的豪族之家,鳞次栉比。其中一间大宅的门楣上绘着蓝色的鸢尾图案。天色微亮,宅子的女主人盛装打扮一番,乘着小巧精致的安车出门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燕国使节居住的驿馆打开大门,从内缓缓驶出一驾轺车。硕大的车轮骨碌骨碌地从石板上碾过,打破清晨的宁静。等候在门外的骑兵见状,立刻分成了左右两列,走在轺车前面开道。栗腹坐在车舆右位,懒洋洋地看着左手边的御者一边操纵着缰绳,一边呼着口令驱赶驾车的两匹骏马。

也许是觉得这场景太无聊了吧,栗腹抬袖掩着口鼻,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他四十多岁,肥胖而高大,那副身躯坐在狭小的车舆里占去了大半空间。借着掩袖的动作,他拭去眼角挤出的生理性泪水,然后继续闭着眼睛,回味着昨夜那场美妙的宴会。

说起来,那不过是一场在燕国馆舍内举办的小型宴会。他以燕国相国的身份出任使节,奉王命前来为赵王祝寿,顺便了解太子丹的近况,也好回去向燕王复命。而昨晚举办宴会的目的亦是为了招待太子。他这次出使特意带了燕国的厨子,好让太子感受一下久违的故乡美味。限于是在他国境内,而太子丹毕竟是在邯郸为质,宴会不便大张旗鼓,扈从仅仅是准备了一些酒食。不想宴会进行到一半,馆舍外来了一行华贵的车马,从车中下来十几位美艳的舞姬,说是奉主人的命令来为宴会助兴。

他自然感到诧异,询问之下才知道舞姬的主人是赵国的建信君。建信君何许人也,那可是赵王面前的大红人,他如何能拒绝对方的好意?况且,他早听说赵国的舞姬婀娜妩媚,风情万种。如今一见,果然令人神魂颠倒。

正因为这些舞姬的出现,昨晚的宴会十分尽兴。尽管太子不敌困意中途离席,但宴会的举办者栗腹兴致高涨,甚至亲自击钟为舞姬们伴奏。馆舍内酒色之娱,通宵达旦。若不是因为今日还要进宫面见赵王,他此刻必定拥着美姬躺倒在榻上了。

栗腹又打了一个呵欠,歪着脑袋昏昏欲睡。至少趁着这个时间,稍微补眠吧。

目前时辰尚早,街上行人不多,车队慢慢悠悠地在大路上行驶。栗腹的轺车加了软垫,坐起来十分舒适。车舆四周通畅,夏日晨间的凉爽清风吹拂面颊,栗腹微微叹出一口气,觉得惬意无比,几乎快让他完全沉入美妙的梦底。

迷迷糊糊间,栗腹听见从遥远的天边传来悦耳的铃声,宛如少女的轻笑声,一下下撩拨着心弦。他为铃声所惑,试图睁开眼睛辨清声音的来源。然而眼皮却似千斤重,他费尽力气只稍稍撑开一条细缝儿。眼前仍旧是什么都看不清,他试图抬头,最后徒劳地发现自己的身体竟像脱离了意识的控制般一动不动。

就在这半睡半醒的状态下,馥郁的香气飘进他的鼻子。那香味浓郁醉人,却有一种难言的魔力,使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瞪大眼睛,撑起身子四处张望。

仅仅是短暂的一瞬间,他却觉得跌入了永恒的梦境。

一辆小巧精致的安车缓缓从他的车驾旁驶过。车顶四角坠着鎏金的凤鸟铃铛,随着车身的轻微摇晃发出清脆的乐音。封闭的车厢半开着窗子,半张绝美的容颜烙进他的眼里。当他与那只桃花眼对视,他只觉得它盛满了世间所有春愁。那一刻,他浑身战栗,如遭雷劈。

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在匆匆一瞥的无限风情中。满心、满眼、满脑子都是那半张如梦似幻的面容。

过了很久,他才大喘一口气缓过神来。

“赶……赶紧……查一下,刚才……”燕国相国咽了一口口水以平复自己躁动不已的情绪,“查一下……刚才那位安车的主人!马上!赶紧!”说到最后,他几乎是低吼着朝随从下达命令。

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他竟不知世上还有如此尤物。与她想比,昨日的那些舞姬顿时黯然失色,简直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