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规 矩

李斯起床的时候,已经过了朝食的时间,快要到巳初初刻(作者注1)。毛遂一早就进宫去了,临走时特意吩咐夫人给李斯留了早饭。侍女们听见客房中有了动静,禀报一声之后便端着盥洗的用具鱼贯而入,二话不说将李斯围起来服饰他更衣。李斯颇为窘迫,匆匆梳洗一番后,像一只被牵着绳索的羊,顺从地跟着侍女来到食室。

上卿府的朝食比起寒酸的学宫下寮自然是天壤之别。然而李斯似乎并没有多少心思在眼前的美食上。他扫了一眼食桌上的大盘小碟,最后拿起一个饭团吃了起来。

他不想在吃饭上浪费太多时间,因为按照计划,他下午就要返回齐国。依照毛遂的性子,一定会强留他在邯郸住上好一阵子,其间免不了劝他在赵国出仕的老话题。多年前,他离开家乡上蔡前往稷下求学,正是为了改变所处。“人之贤不肖在于所处。”同样都是老鼠,与其做厕鼠,不如做仓中之鼠。

如今李斯“欲做仓中之鼠”的心愿并没有变,只是与多年前相比,他所追求的的不再仅仅是一座粮仓。刚刚从秽处跑出来的老鼠,若是眼前出现一座粮仓,必定是欣喜若狂,满心满眼里觉得那便是世间最好的了。其实它再多观察一阵,会发现这世间的粮仓何止一座。

李斯自己曾做过官仓的小吏。粮仓好不好,不光是看粮仓本身,还要看管理这座粮仓的人是否称职。若拥有管理权的上位者不称职,再大的粮仓也会破败耗空。

所以说,他现在考虑的不是厕鼠到仓鼠的转变,而是与其呆在终将破败耗空的粮仓中,不如一早就选择最有可能“做大”的那座粮仓。

“人之贤不肖在于所处。”经历了长平之战和邯郸之战的李斯,在这句话之后又加上了一句话,“其所处,需要体会、衡量与比较。”

没有比亲自参与更深的体会。若是以前还抱有幻想,那么现在则是理智的清醒。李斯很清楚,“赵”这座粮仓的管理者不具备“做大”的才能。即使拼尽全力亦不过勉强维持下去……

充其量,那位踩在云上的人不过是一位庸主罢了。而这世上,庸主总是层出不穷的。

李斯吃完第二个饭团之后,托一位侍女向毛夫人转达谢意。接着,他回房将墨家手弩放入佩囊中,独自出了门。毛宅离安平里的东门比较近,按照昨夜毛遂给的地址,出里门之后朝城南的方向步行四里应该就到了。李斯一边在脑子里画着方位一边走下高高的台阶。

前方不远处有一条岔路拐进纵巷,李斯在经过巷口时突然被一只手拽住了袖子。紧接着,巷子里传来混杂着兴奋与喜悦的呼唤:

“先生!”

李斯的身体不由地僵了一下。那声音虽然稚嫩,却含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天生霸气,仿佛坐等鸟雀落入陷阱的猎手。

他侧目看向巷子里的阴影。果不其然……

“公子为何在这里?”他觉得自己在明知故问。

赵政弯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目,右手拽着李斯的袖子,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昨日在这里遇到先生,故一早便来相同的地方等候。还请先生教我掌握‘天子之剑’的方法!”

“如果没记错的话,在下并没有答应要做公子的老师。”

李斯试图拉出自己的袖子,意外发现眼前的秦国小公子有着非同一般的执拗和蛮力。他试了两次之后就放弃了,毕竟他出师儒门,不便与一个小孩当街拉拉扯扯。

“不过是昨日没有答应罢了。先生终究会成为政的老师。”赵政仰头直视李斯,语气笃定,似乎他所说的已经是既定事实。

“公子如此自信?”

“不是自信,是掌握天子之剑的人该有的气度。我想要的,终究会是我的。”他眼神灼灼,一瞬间散发的气度令李斯想起某个人——那个在野王邑的行营中俯视天下的雄主。

呵,不愧是赢稷的曾孙。

李斯微微勾起唇角,状似关切地问道:

“令堂今日还让公子出门?”

这句话似乎成功戳到了赵政的痛脚,刚才的气势顿时灭了半截。他偏过视线,抿紧了嘴唇。今晨他听到马车的声音,知道是母亲出去了。于是他放心大胆地在朝食之后诈称腹痛难忍,骗得涟香开了柴房的门,然后一鼓作气地逃入后院翻墙而出。料想今日回去,等着他的就不是关柴房那么简单的惩罚了。

“这事不劳先生操心。”过了一会儿,他生硬地挤出一句话。

李斯就着被拽住的袖子蹲下身,使自己的视线略低于对方。

“昨日那些人没得手,说不定今日还会来。”

赵政挑了挑眉,露出不屑的神情。

“我说过要来找先生,便绝不食言。那些人不值一提!”

李斯的唇角保持着微小的弧度,然而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对赵政的话也保持着不置可否的态度。他注视赵政的眸子看似清浅,实际上是无底的深渊。没有人能看清他温和表象下的真实想法。

赵政在对方古井无波的眼神中感受到了不确定,这令他不悦。他的眼角微微吊起,腮帮子鼓了起来。

“先生怕我给你带来麻烦?”顿了一下,他挑衅般地说道,“先生身上不是还有那把厉害的手弩吗?”

“啊,是的。”李斯直截了当的回复显然出乎赵政的意料,五官精致的面孔顿时露出了愕然的神情。他不确定对方口中的“是的”是在肯定他是个麻烦还是肯定那把厉害的手弩。此时,他不过是一位八九岁的孩童,还不像未来的他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威压由内而发。邯郸城中的困龙,远未掌握在他人面前隐藏真实情绪的方法。

李斯把孩子的反应全看在眼里,两潭静水终于有了细小的波澜,泛上浅浅的笑意。他抬起那只被抓着的袖子,视线落到赵政的手上。

“在下正好要将那把厉害的手弩还给它的主人。所以,先让在下把这件事完成之后再来说公子的事。”

他再度看向赵政,并晃了晃自己沉重的手臂。赵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终于松开了手。

李斯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来。他和赵政站在狭窄的纵巷内,里道上不时有行人经过,好在没人拐进这条巷子里。

“公子身份特殊,请暂时允许在下直呼公子之名。”他欠身朝赵政一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道。

赵政亦展袖回以一揖,语气回复了最初的恭敬。

“无妨。政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楚国人,李斯。”

赵政记住了这个名字。此时,他并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主人将陪伴他走过三十余年,直到人生的终点。至于那些前所未有的伟大功业,则伴随着君臣二人的名字永远留在史书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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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原本以为可以暂时将赵政支走,不想对方竟一路跟着他到了杨氏工坊。嗯,准确地说,是他跟着赵政到了杨氏工坊。

邯郸!他对邯郸不熟!

追根到底,这要怪毛遂没有给他一张准确的地图。邯郸之战时,他虽然在城内呆了较长时间,可那时全城处于军事管制中,他的活动范围有限。之后两次到邯郸,皆是祝贺毛遂弄璋之喜,仅作二三日短暂停留。

想到这里,李斯轻叹一口气,无奈地扫了一眼走在前面几步远的赵政。对方今日并没有垂髫,头发简单地用绛色绸带束了,松散地披在身后。稍微有些翘的发梢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着。李斯注意到他的头发里夹着一小根干草,这令他确信对方昨夜被母亲关进了柴房。一想到关于那位美妇人的种种传闻,他内心就会冒出无数个堪称“无礼”的推测。

绝世舞姬,太孙夫人,豪家之女;吕不伟,嬴异人,赵昌。

三个截然不同的身份,三个性格迥异的男人。

像是强迫性地转移注意力,李斯打量起四周的环境。邯郸城南的百工里,从名字就能看得出来,这里聚集了邯郸城的各类工匠,统一归于冬官府大司空的管理之下。里道的两侧排列着不同的手工作坊,有制作车轮的,有打铁的,有制玉的,有烧陶的……土木建筑里,传出各种声音,霍霍的木材摩擦声,铛铛的金属打击声,呲呲的玉料琢孔声,咕咕的轮盘转动声……杂乱无序的各色音符混杂在一起,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和谐感,汇成一首热闹喧嚣的合奏曲。

“到了。”赵政的声音换回了李斯左右四顾的视线。他见赵政停在一座高大的建筑前,回头朝他扬起了下巴。

“别动。”李斯绕到赵政身后,伸手拿掉了夹在他头发里的那根干草。

做完这一切之后,李斯侧头仰视门前的牌匾,上面果然写着“杨氏工坊”四个大字。与旁边的平房建筑相比,眼前的建筑简直是巨人般的存在,上下共七层,近百尺之高。青瓦灰墙,白阶朱楹,梁架如笔,屋檐如翼。

整个百工里,它犹如“王者”般的存在,气势恢宏,不同凡响。

与其他工坊不同,这里的大门没有挂出专门的木牌来表明它是哪一类的工坊。例如冶金作坊,悬挂绘有熔炉的木牌;制弓的作坊悬挂绘有弓的木牌;烧陶的则是绘有三个长颈陶瓶的木牌。总之,即使是不识字的人,也能够通过那些一目了然的木牌找到自己需求的服务。杨氏工坊作为邯郸最大的私人作坊,提供的是综合服务。据说大到王室宫殿的营建,小到农家镰刀的打造,只要是这个世界上百工能够制造的东西,他们都会做到。也因为这样的实力,杨氏作坊与官营作坊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同时接受着官方和民间的委托。

赵政仰头看着七层的高大建筑,瞳孔在阳光下微微收缩着。也许是因为好奇带来的兴奋,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喃喃道:

“原来杨氏工坊是墨……”

他的自言自语尚未说完,便被突然挡在眼前的颀长身影打断了——李斯遮住了赵政头顶的光线。因为背光的关系,对方的大半面孔隐在阴影中,暴露在阳光下的只有线条柔和的下巴和嘴唇。此时,那嘴唇上放着一根食指,微微开启,发出一个短促的声音。

“嘘。”

他立刻领会了对方的意思,将未出口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李斯点了点下巴,移动步子往工坊内走去。赵政转动眼珠,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

他向来对墨家充满兴趣,绝不能错过这样的机会。况且,先生与墨家究竟有什么关系,他亦想要搞清楚。

工坊的大厅很是宽敞,支撑内部的柱子超出想象的少,因此视野极为开阔。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开有三扇小门,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从敞开的门内能看到手持笔和木简,一边倾听着客人的需求一边做着记录的匠人。

李斯环顾一圈,原来本该挂在大门外的工种木牌挂在了那些小门上。大门的左手边有木梯登上二楼。楼梯前面有一圈半封闭的木台,台后站着四位穿着粗麻窄袖无纹深衣的青年男子。他们身后陈列着几个足有一人高的柜子,上面是一排排抽屉。一位身着褐色布衣的老人正从其中一个抽屉中拿出木匠用的工具,包括墨绳、规、矩之类。

李斯走到木台前,一个青年男子热情地询问他要制作什么东西。李斯摇头,从腰间取出手弩,轻轻放在了台子上。

男子的目光接触到那把手弩的同时,神情立刻警觉了起来。他探究的视线在李斯身上停留了数秒,接着拿起手弩,转身走到那位褐衣老人身旁,俯首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语罢,老人接过青年手里的武器,低头查看一番后,抬起视线移向了李斯。

李斯以一个点头作为回应。

老人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他弯腰将装满工具的篮子放在地上,这才起身走到李斯跟前。

“客人莫非是要照着这把手弩的样式进行复制?”

“不,我只是想当面将它还给原主人罢了。”

“请问客人要找的人是……”

李斯看破不点破,淡淡说道:

“听说是这里的一位田姓匠人。”

老人眯起眼睛,似乎是在衡量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将手弩还给李斯,沉声说了一句:

“跟我来。”

说完,老人又转身向身边的青年吩咐了几句,让他拿着工具篮子去西二门,随后便从台子后走出来,引着李斯绕过柜台来到楼梯处。一位半坦上身的壮汉横臂挡在楼梯口,见到老人亦不过问,径直侧开城墙一般的身体让老人通过,却在李斯二人要踏上台阶时伸臂将他俩拦了下来。

“两位稍等片刻。”老人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自行上楼了。

不到一刻工夫,下来的却是一位高瘦的中年男子,红面虬髯。他拱手朝李斯一礼,眼角余光迅速扫了赵政一眼。

“鄙姓徐,名夫人,乃是这里的工长。刚才上去的是咱们的总头领,工正杨嗣。他有事先上顶楼了,我代替工正下来接待。”说着,他退到一边,为李斯让出通道。

眼见李斯踏上台阶,赵政迈步正要跟上去,不想徐夫人横身截住,带着大人逗小孩的戏谑语气说道:

“上面可不是小孩子去的地方。”

赵政自小随母亲在邯郸城中东躲西藏,吃过不少苦头,然而他身上毕竟流着秦国王室之血,向来心高气傲,哪受得这般轻慢的言语,眼神一冷半个脚掌已经踏上了台阶的边缘。

“政!”李斯适时出声,一反常态的严厉语气中含着隐隐的警告。

赵政心下一动,立刻明白了过来。有危险……

几乎在一瞬间他便冷静了下来,脸上像抹去了一切表情似的,沉默地仰头与李斯对视。

“时间耽误久了你娘怕是要怪罪于我了。半个时辰后若我未下来,你可自行离去。”

赵政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他抬腿将脚掌收了回来,眼角的寒光从徐夫人脸上刮过。

徐夫人浑身一僵,皱眉。他压下心头的不适感,递了一个眼神给壮汉,转身跟李斯说了一声“请”。

赵政目视两人身影消失在二楼尽头。他有不好的预感……这墨家不会和先生有仇吧?!

另一方面,李斯饶有兴趣地观察着眼前的木厢。它高一丈有余,镂空青铜门,三面围着青铜栅栏,内部可站立七八人。木厢上方有粗大的铁链通向建筑的更高层,青铜门前的木地板上,伸出半截可前后扳动的青铜手柄。手柄下方连接着类似齿轮的装置,被一个铁盒子保护着。盒子表面刻着一排数字,从前向后依次为二三四五六七。在数字二的前一个位置,则是一个红色涂抹的圆点。红点前面,隔着一定距离,还有一个绿色的圆点。

“这是何物?”李斯问道。

徐夫人用力拉开厢门,如店家向客人夸耀自家好物般地介绍道:

“从二楼往上没有楼梯,取而代之的是这个。它会自动将你送到需要的楼层。”

“是谁制造的?”李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他还是问了出来。

“茵姑子。这里没人比她更擅长机关术。”说到这里,徐夫人笑了笑,伸手指向厢内,又补充了一句,“请进。她现在就在顶层。”

李斯毫不迟疑地走进了木厢。徐夫人在外面替他关好了门,接着俯身握住地上的手柄向前扳动。咔嚓咔嚓的金属声搅动空气,手柄最终停在了红色圆点的位置。

透过青铜门上的镂空结构,李斯目睹了徐夫人的整个动作,眉峰不由地蹙了起来。

这时想要阻止已经太晚了。只听上方发出硿硿之声,木厢左右摇晃数下,猛地向下坠去。

于此同时,头顶上传来徐夫人的声音。

“只要客人能在一个时辰内走出来,你就能见到她了!抱歉,这可是茵姑子亲自定的规矩。”

注1:巳初初刻即上午九点十五分。古代一个时辰为两个小时,巳时为九点至十一点。其中九点至十点为巳初,十点至十一点为巳正。巳初和巳正又各自分为四刻,依次称为巳初初刻、巳初一刻、巳初二刻、巳初三刻、巳正初刻、巳正一刻、巳正二刻、巳正三刻。